劉美玲很敏銳地捕捉到了月兒眼底的悵然若失:“想什麽呢?”

    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如實迴答:“你覺得,我這頭發好看麽?你說,三少會喜歡麽?”

    幾日來,月兒發現劉美玲是一個鮮少有脾氣,甚至十分有耐性的姑娘。哪怕月兒毫無基礎,學起法語來十分吃力,可她從來沒有過片刻的不耐煩,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引導著。

    可當月兒這話音剛落,劉美玲第一次將手中的字典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眸光中帶著一絲讓月兒無法理解的慍怒。

    “你……怎麽了?”

    劉美玲並沒有因為月兒的嬌軟狀態而放水,神情嚴肅得如同一位女先生,問道:“你來學法語,是為了什麽?”

    月而不解其意,隻得老實作答:“為了不露餡,在韓家好好活著。”

    “為了韓江雪?”

    月兒思忖片刻,好像這麽說也對。

    “你燙頭發,也是為了韓江雪?”

    月兒想了想,又點了下頭。

    一直以來身形嬌弱的劉美玲第一次拍案而起,她因著過分激動,下巴都在微微顫抖:“為了男人,為了男人,在你的人生裏,就沒有一件事情不是為了男人麽?”

    月兒並不明白劉美玲為什麽會生這麽大氣,就如同她不明白,為了男人難道不對麽?

    畢竟從六歲那年開始,月兒所受到的每一點一滴的教育,都是在為男人服務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興趣愛好……都是在緊著男人的好惡來過活的。

    直到被劉美玲這麽當頭一喝,月兒才感覺周身輕飄飄的,仿若三魂七魄被散去了一半,她也不禁捫心自問,我真的要這一生,諸事都為了男人麽?

    月兒啞口無言的時候,劉美玲也不打算放過她,繼續追著說:“你多讀書,天高海闊,有那麽多地方可以去,那麽多事可以做,為何一定要困在這一隅天地裏,把一個男人作為你所有的寄托呢?”

    月兒赧然,她確實沒想過自己除了好好留在韓家做假太太以外,還會做什麽。

    “如今像你我這般年紀的青年人,家中有財資的,會選擇留洋學技,講求個以技報國。北平那麵的學生們聯合起來,做起了學生聯合會,宣傳新思想新知識,追求平等自由。”劉美玲越說越激動,“你有著這般好的資源,卻一心隻想著如何做好一個軍閥少奶奶!”

    新思想,新知識,自由平

    等,這都是月兒從未曾聽聞過,說起來都覺得拗口的詞。

    她麵對劉美玲的質問,猶如井底之蛙,絞盡腦汁地想要為自己辯駁些什麽,但終究怕自己一張嘴,隻發出了一聲讓人作嘔的“呱”。

    “退一萬步講,人的選擇是不同的,你要一生困在那洋樓裏做一個勾心鬥角的姨太太,我是管不著的。可你想過沒有,韓江雪是留洋迴來的新人類,他會喜歡什麽都不懂,隻會在衣著頭發上找新鮮感的女人麽?”

    劉美玲逼視著月兒的眼睛:“如果你終極一生都在研究這些,你與那些陷在青樓裏的女人,又有什麽不同?”

    月兒從沒想過劉美玲這般嬌小的身軀內會迸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她懂的道理並不多,但她能感受到劉美玲的真摯與恨鐵不成鋼。

    接下來的學習,月兒對於每一個細小的知識點,都是渴求的,近乎於虔誠。這也讓二人的學習進度有了一大截的飛躍。

    臨離開明家時,劉美玲對於她的“關門弟子”突然開竅覺悟甚是開心,月兒見她有了笑顏,也算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迴家的路上,劉美玲的蹡蹡話語一直逡巡在月兒的腦海當中,大道理她不懂,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但有一點月兒覺得劉美玲說得對,她如果無法在思想上跟上韓江雪的步伐,依舊保守著珊姐灌輸給她的價值觀,她與韓江雪終將成為陌路人。

    迴到家中,月兒高挽起發髻,將新燙的頭發束在腦後,紮起了一個俏皮可愛的馬尾,換上了一身運動衫,寬鬆而舒適。

    她來不及喝口水歇一歇,便從書架上挑出那本厚重的法文大字典,她要再刻苦一點。剛準備坐在案幾前,餘光裏正瞥見夕陽下翻飛的白紗窗簾,光暈婆娑,暖融融的。

    她不禁想起,那日她在案幾上臨帖,韓江雪便是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下讀書的。

    恬靜而美好。

    月兒突然搖了搖頭,嗔著自己沒長記性,劉美玲的話還逡巡在耳畔,怎的又想起他來了?

    於是月兒深唿吸,決定徹底把韓江雪拋在腦後,赤腳蜷在那寬闊的飄窗上,高聲誦讀了起來。

    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準,不到她滿意的程度便不停下來。也不知是太過入迷而汗流浹背,還是夕陽的餘溫讓她熱血沸騰。不多時,月兒額頭的碎發便因著汗水而貼在臉上,修長的頸子處掛著如斷線珍珠一般的汗滴。

    “不錯,挺標準的,天太熱了,不如歇一會吧。”

    月兒及至聽到這清冷的聲音,都腦子慢半拍,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迷迷糊糊轉過頭去,隻見陽光下男人的薄唇上勾起一絲笑意,“恐怕今生都不會再迴法蘭西了,還這麽努力幹什麽?”

    月兒蹭地從飄窗上竄了起來,慌亂地將字典藏在身後,語氣甚至有些結巴:“閑來無事看看的,你別在意。”

    此刻的月兒雙頰紅撲撲的,鼻尖還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配上這身輕巧運動的裝束,看起來,著實像剛下了體育課的女學生。

    “你這般打扮,更好看。”

    月兒被韓江雪猝不及防的誇讚繞得有些暈頭轉向,成婚幾日來,她穿過潔白的婚紗,穿過豔麗的旗袍,甚至最銷魂的紗裙他也是見過的,卻不曾聽他誇讚過她。

    如今這鬆垮舒適的運動衫,高束的馬尾換來了一句由衷的誇讚,讓月兒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原來,他當真喜歡女學生的青春模樣。

    從未被男人誇讚過的月兒羞赧地迴避了這撲麵而來的善意,趕忙在已然停轉的大腦中尋得一個岔開話題的由頭。

    “你怎麽迴來這麽晚?”月兒從韓江雪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哦,這幾日沒迴家,換洗的衣服不夠了,我迴來取一些。”

    原來,隻是迴來取衣服。月兒下午還曾暗暗發誓,以後定不以這男人為中心,左右自己的心性,可聽到了這句話,她還是覺得略感傷神。

    韓江雪似也能從嬌妻眼中看到些許落寞,可她仍舊乖巧地不發一言,隻是迴身為他尋找起換洗的襯衫來。

    這讓韓江雪倒有些不自在。他想不出這女人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或許,他在她眼中真的隻是個可以避風雨的港灣?

    有時候,患得患失的,又何嚐是小女兒呢?少年人也急切地想知道,在這個自己想用一生去嗬護的小嬌妻心裏,他究竟處於什麽樣的位置?

    “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問我的?”

    月兒將幾件幹淨的白襯衫取下,為他疊好放進箱子裏,聞言手下一頓:“你希望我問些什麽?”

    韓江雪感覺一股子邪火在胸腔猛然竄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緣何會這般矯情,但卻又實在是情難自已。化作了言語便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味十足了。

    “你就這般沒有真性情麽?想問的話就不能問出口麽?”

    月兒在珊姐手下磨礪了十年,多半是沒什麽小

    性兒的,平日裏也不喜歡與人拌嘴結怨,可被韓江雪這莫名其妙的緊逼之下,也是竄起一股無名火。

    她狠狠將襯衫扔在了箱子裏,抬頭時雙眼已有淚花在打轉:“少帥您這麽做就殘忍了些。您說忙,想不迴來就不迴來,我由著您便是。怕問多了惹您不自在,說我小家子氣。可我不問,您又不自在,說我沒性情。”

    月兒強忍著哽咽,問道:“三少您自己說,左右迴與不迴家住都是您高興,何苦非讓我跟著真真切切的傷心呢?”

    月兒也不知道為什麽,十幾年來第一次伶牙俐齒,便都用在了與新婚丈夫吵的人生第一架上了。

    男人確實是這世上奇怪的物種,你粘著他他嫌煩,你若真心實意決定不在意,他又端起醋壇子來了。

    聽了月兒心頭的委屈,韓江雪也不知道自己性子裏哪方麵已然變態了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反正是有些驕傲的。可這驕傲乍一在心頭生起,自己的理智與道德又覺得它可唾可鄙。

    看著眼前小嬌妻已經壓抑不住滿腔的委屈,終於哭出了聲來,他走上前,一把將月兒攔在了懷裏。

    “哭吧,是我不對,以後不會有了。”

    月兒借著心頭的幾點怒火,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輕輕掐了一把:“敢情三少大老遠奔迴來,就為了讓我哭一迴的。真是可惡。”

    他用指腹拭去月兒臉頰上的淚痕,輕哂低語:“那若如此,便不哭。以後月兒說哭便哭,月兒說不哭便不哭。”

    月兒被他的無理胡鬧給折騰夠嗆,心頭酸軟:“那我說讓你留下來住,你便留下來住了麽?”

    “今天,是我們新婚的第幾天了?”

    月兒篤定:“算上婚禮那日,第六天了。”

    抬頭,還掛著淚珠的雙眸裏仍有些期冀。

    可近距離感受著對方的心跳,月兒仰著脖子,這角度難以看清韓江雪的麵色,唯能清晰地觀察到,他凸起的喉結,狠狠地上下滑動。

    她看不到的,是極度克製的忍耐與掙紮。

    “或許,明天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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