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怒潮狂濤


    整個事件從開始演化到發生質變,其實不過就是轉瞬的時間,拱宸橋日租界當局未必就不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也並非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就長期以來形成的作威作福觀念下,人的思維和價值觀已經高度扭曲了,視不正常為正常,視正常為匪夷所思,於是,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按照日本人的理解,警探即便捅了漏子,那也是針對中國人的,從來隻有支那人向日本人道歉,哪有大和民族反過來向東亞病夫低頭的?於是,強頂著不承認錯誤,雖然把人放了,但壓根就沒有追究警探的意思,甚至認為還會和以前一樣,一陣風就過去了,中國人麽死了就死了,反正人這麽多。


    但民眾被日租界當局置若罔聞的態度給激怒了。若是擱在大清,這件事情說不定地方官早就壓下來了,但民國以後,地方民族主義思潮大為熱烈,特別是杭州這樣的省城,更是各種風氣的中心,民眾早不是蠢笨如待宰羔羊那樣的愚民,相反在一群開了眼界的商人的帶領下覺悟了許多。尤其是經過清末鐵路大潮和滬杭甬鐵路風潮洗禮的浙江民眾,又發現了和昨日何其類似的場景?


    原浙江都督湯壽潛因為在二次革命中站錯立場而靠邊站後,無一日不在尋思東山再起的機會,遇到如此天賜良機,豈能錯過,當下帶了一幫舊日的親朋鼓噪起來。也活該日本人倒黴,正在這個關鍵時期,從北京迴鄉探親的章炳麟也得知了此事,太炎先生雖然和老湯不是一路人,但在投身政治運動上卻有著天生的狂熱,北京風雲漸定,秦大總統坐穩了江山,對太炎先生言聽計從,早就讓先生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心態,這會逮到機會,“章瘋子”豈會錯過,當下拿出原來寫《*中國國民黨》的架勢,文字炸彈一股腦兒地對著日本人傾瀉而去。老先生在日本可是遊曆多年的,當下罵得入骨三分,很多40歲,原以為日趨保守、激情不在的紳士看了章瘋子的文章後,無不感覺熱血沸騰,用他們的話說——昔日國勢衰落,以至於讓洋鬼子如此猖獗,如今國勢蒸蒸日上,國防軍還屢戰屢勝,日本鬼子居然還如此跋扈,可見是絕對不能再軟弱了,非得給這幫混蛋一點顏色看看不可。


    以省立師範為首的一般中高等學校學子本來就因為哀傷同窗之死而怒火萬丈,在經過幾個同行之人對鬼子暴行繪聲繪色、略帶添油加醋的描寫,更是一腔怒火奪路狂奔,就差聚眾衝擊日租界了,但鬧事的已經不是一次二次。


    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中,浙江省國安局和騰龍社特派組早就收到了北京的密電訓令,正在暗地裏推波助瀾,哪會有什麽彈壓心思?便連浙江省警察廳和杭州市警察局都聽到了風聲,由得民眾鬧騰,是故放任不管,怒罵也好,罷課也罷,抵製日貨等等……反正都是衝著鬼子去的,他們才懶得操心。


    2天之後,唐四條公開發表,從上到下對地方形成了擠壓。就浙江省政府而言,是絕不希望看到事情鬧大的,因為前清無數次的經驗教訓都提醒著他們,一旦發生中外糾紛,不管是非曲直如何,朝廷要打板子的肯定是地方。但現在唐4條公開發表後,浙江方麵便沒有了退路——在下,各類民眾抗議此起彼伏,硬拖著不理會,隻能是造成執政不穩的態勢,在上,中央已經明確表態,如果頂著不辦,大總統也好,國務院也罷,恐怕就有雷霆之怒。


    無奈之下,浙江當局隻能按照唐四條的要求進行交涉,具體負責交涉的,恰好就是民政廳的副廳長同時兼任人民黨浙江省黨部書記長的葉鉁。


    葉鉁是留日學生出身,而且是東京帝國大學法政專業的高材生,同大多數熱衷革命、醉心於政治運動而荒廢了學業的留日學生不同,葉鉁不但學問紮實,而且政治傾向趨於保守,當時是專注於立憲和改良的,學成迴國的時候,還參加了清廷留學人才錄用考試,得了進士出身的頭銜和法部主事的官職。後來因為繼任浙江巡撫的增韞需要人才,才從京城調迴浙江就任。


    由於增韞和秦時竹當年的一番關係,葉鉁和當時剛剛成立的人民之友關係相對密切,在抗擊東三省鼠疫時,葉鉁不但親臨第一線救援,而且還在浙江發動了募捐,幹起了民政的行當。在國會三次請願活動中,葉鉁都是積極的幹將,由於其身份特殊,沒有加入張謇等人領導的江浙諮議局派別,反而成了人民之友的成員。


    國會請願的失敗,幹線國有和皇族內閣的出現使得葉鉁對清廷的最後一絲幻想破滅,他依然改弦易轍,與過去的保守改良決裂,在革命大潮初起的當口成了革命的支持者。雖然葉鉁不是長久以來的革命派,但鑒於他的學問和地位,更鑒於他的品格和號召力,無論是湯壽潛、朱瑞還是蔣尊簋督浙,葉鉁的地位都不曾動搖。當然,葉鉁人民黨創始人的身份也一直保留了下來,在浙江省分部中,他的地位僅次於沈鈞儒。甚至就一般而論,他的資曆還要比沈鈞儒更有說服力,隻是因為兩人私交不錯,他又深感沈鈞儒在政治中比他更具有洞察力和領導力,因此甘願居次,承擔了大量的日常工作。在護法革命時期,以張謇、湯壽潛為首的南方派曾經有過這樣那樣不和諧的聲音,但就浙江省黨部而言,卻從來都是站在擁護人民黨政治局的一貫立場上,這一點不僅沈鈞儒,便是秦時竹、葛洪義等一幹黨內大佬都交口稱讚。


    按照唐紹儀的意思,原本內閣改組時要準備從地方吸收新鮮血液進入中央的,葉鉁就是法部的儲備人選,但葉鉁因為浙江經曆了3次更換都督的風波,尚未平靜,所以沒有就任,留在了民政廳副廳長的位置上。這次麵臨唐四條的尷尬局麵,原本是不用他出麵,但蔣尊簋選來選去,還是覺得派葉鉁最為恰當。


    甫一見麵,葉鉁就感覺氣氛很不尋常。日方派出的是小田領事,小田看上去一派和氣,但卻是一個陰毒歹惡的人物,從前清時節便一直留駐日租界,不少當地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對葉鉁而言,更為不利的是,小田對一切比他強的人都極為嫉妒,葉鉁帝國大學出身的經曆對照一所普通學校出來的小田,自然讓後者感到格外不快。這次交涉,小田原本就抱定了敷衍、推卸的態度,再加上對葉鉁的不喜,格外讓人反感。


    葉鉁來之前曾經有過一個估計,現在事件鬧得如此不可開交,固然責任全部都在日方,但中方逐漸強硬的態度也是造成事情激化的原因之一。他很客觀的認識道,由於民族主義情緒的滋長和東北、山東兩場衝突的結果,大大刺激了民眾的心態,使得他們對整個情況都抱有很高的期望。從前清時節的卑躬屈膝一下子發展到目前的據理力爭、步步不讓,不要說素來驕橫的日本租界當局不會適應,便連葉鉁這樣的體製中人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按照葉鉁的理解,唐四條的原則固然是不錯的,也完全合情合理,但就目前的形勢和一貫以來的情況來看,讓日方答應是不可能的。他希望至少通過交涉能讓日本人接受其中的2~3條,這樣,既可以平息整個事態,消除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消除中央對地方的壓力,又不至於引起日方強烈反彈。對葉鉁而言,重要的是解決問題,如果單純是口號式的宣講,和前清那些崇尚清談,實質百無一用的清流有什麽區別?當年在法部,這樣的人物見得太多了,想起來便要作嘔。


    但沒想到的是,見了小田的麵,還沒開始切入正題,對方已經甩過來兩句話:“鄙人已經從報章得知了唐紹儀先生的4條要求,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大日本帝國在租界裏擁有管理全權,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完全輪不到中國方麵指手畫腳;第二點,對於目前報章輿論上的反日觀點,鄙人和租界行政當局抱有極大的戒心,強烈要求中國地方政府予以取締,對為首分子進行嚴懲……”


    好一個惡人先告狀的典型,不僅將日方的責任推得幹幹淨淨,將中方的唐四條幹脆利落地拒絕,並且還反過來對中國內政指手畫腳,葉鉁忍住憤怒,用盡可能平靜的語調說道:“租界管理職權固然包羅眾多,但對於損害中方利益的做法,並不因為其所處的領域不同而發生性質變化……”


    小田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次的事件,我們已經經過了調查,確信警探是在正常執行公務,中國學生在租界範圍內與他人形成糾紛並進而發展到衝突,警探使用了他所認為必要的臨機處置方式,至於那個學生的病故,純粹是因為水土不服……我們做過屍檢,一直認為,他身上沒有致命傷口!”


    聽到對方將“病故”兩字加重了語氣強調,葉鉁便怒不可遏:“一個好端端的青年學生,如何僅僅會因為水土不服而送命?況且,他來到杭州已經是半年有餘了,為什麽初來杭州沒有發生水土不服,偏偏過了半年才會發生?你難道不覺得,這樣的解釋和理由很牽強麽?”


    “恕我無可奉告,我隻表達我的看法,同時重申,我們在這件事上沒有分毫的做錯。”小田未嚐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既然已經存了推卸責任的心思,幹脆一切都否認得幹幹脆脆。


    一股無名火“騰”地燃燒起來,葉鉁怒斥道:“事情的真相並不是某些人說了就是那樣,事實上,我們經過調查,所謂的受害者與他人產生糾紛並且發生衝突的原因根本不是你所說的那樣,而是一夥地痞流氓在敲詐勒索學生。學生為了維護自身權益才與對方起了爭執,日方的警探不分青紅皂白就毆打學生,這難道不是過錯麽?而且,我很難想象,如果僅僅是一般的毆打,會至於置人於死地麽?”


    “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謊?”


    “不,但我更認為應該建立一個聯合調查組,不但要查警探做了些什麽,而且要查警探與衝突的另一方之間的關係——我不止一次地接到報告,謂某些租界警探是黑勢力的保護人。”


    “你這是誹謗。”小田抬著一張漲紅成豬肝色的臉孔,“我要向外交部進行抗議,讓他們對浙江省當局進行訓誡……”


    麵對如此顛倒黑白的談判對手,葉鉁怒火中燒,擲地有聲地說道:“既然貴方是這樣的態度,那我便告辭了,希望你們記住,現在不是前清時節,哪怕租界也不能為所欲為地亂來,要知道,租界領土主權仍然是屬於中國的……”


    出了領事館,葉鉁原本是要直接返迴的,但他想了想,沒有走,而是到了現場去調查目擊者反映的情況。結果顯示,幾乎所有目睹了事情整個過程的人都講述了流氓如何施虐,與流氓相勾結的警探如何草菅人命,有個長者流著眼淚道:“我是親眼看著那學生娃被鬼子的警探一頓劈頭蓋腦的亂打而倒了下去,當時頭上的血濺開來3尺都不止……”


    為了避免引起日本當局太多的注意,也為了防止給受訪者帶來不必要的壓力,葉鉁在調查情況時特意將隨從留置在了另一個地方,他一個人裝扮成外地來杭州遊曆的人士而打探著各種消息。但是,意外卻在這個當口發生了。


    葉鉁是新派人士出身,今天為了談判更是西裝革履、器宇軒昂,這番衣著光鮮的模樣早就被街頭的流氓看在眼裏,再加上葉鉁特意疏散了隨從,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單身的有錢人。前次仙人跳沒有撈到便宜反而惹來了一陣騷,這次碰見葉鉁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幹上一票。幾個流氓彼此間用眼神交流後,悄悄圍了上來。


    葉鉁沒有發現周圍的異樣,但和他交談的人突然改口道:“先生,不好,就是那夥人,他們上來了。”


    “嗯?”葉鉁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幾個流氓便趁勢圍了上來,還沒等葉鉁開口質問,一個流氓忽地往他身上一靠,然後自顧自地倒了下去,隨即哼哼唧唧嚷嚷,“被人撞傷了……”


    葉鉁是正派人士出身,哪裏見過如此下作的手段,勃然大怒道:“你們幾個混蛋,居然敢敲詐到我頭上!”


    “怎麽,撞了老子的兄弟還要嘴硬?讓你知道老子好惹不好惹……”帶頭的見葉鉁怒火衝天,便伸出一拳打了過去,意圖給葉鉁一個下馬威。


    葉鉁已經知道這夥人來意不善,但倉促間一時也沒有什麽脫身的好辦法,再加上團團被流氓圍住,他的身上、頭上都落了好幾記拳頭,他不由得奮力大唿:“打人了,打人了……”


    “八格牙路,哪裏又在嚷嚷……”剛才已經注意到了整個行動的日本警探聞訊跑過來,說來也巧,正是前次毆打中國學生的那個。他見葉鉁不肯屈服,再加上這幾天來的煩心事,心裏更是窩火,手裏的警棍劈頭蓋臉地朝葉鉁打來,“我讓你聚眾鬥毆,我讓你破壞治安秩序……


    葉鉁手忙腳亂,有心躲避,卻也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頭上一陣發熱,手一摸,半手掌都是殷紅的血跡,到了這會,他已經全部明白了情形,幾個文弱書生,又氣又急之下還挨打,當然會發生意外,雖然概率偏小,但終究是一種可能,日租界的黑暗如斯,他總算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幸隨從雖然不在身邊,但終究還在旁邊,聽到雜亂的聲音,再看到葉鉁被毆打的情形,連忙過來解了圍,饒是如此,暴跳如雷的警探仍然不肯作罷,操著警棍亂打,端的是行兇當場。


    去交涉的人物非但沒有解決問題,而且還被租界警探毆打了一頓,此事引起了軒然大波,特別是得知前後兩次施加暴行的人都是同一個時,民眾的憤怒便不可遏止地爆發出來。如果說前次還有意外一點可推托,那麽葉鉁以堂堂交涉代表的身份都遭到毆打,可見暴行已經是成係統、有規律了。


    報界媒體在得知此事之後,迅速刊發新聞,一邊是唐四條的嚴正要求,一邊是被毆致死的學生照片和頭纏紗布的葉鉁照片。到了這個時候,不要說激進派已經按捺不住,便是連保守派都覺得沒有什麽可以和日本人談了。特別是,記者在病房裏捕捉到了前來探望的小田,雖然他極力開脫日方的罪責,但也不得不承認是一次嚴重的行為。但是,葉鉁問他是否接受唐四條的要求時,小田的迴答還是——不!


    次日,消息傳遍了整個杭州城,憤怒的人群自發趕往租界地帶遊行示威,舉起的旗幟包括“懲罰兇手、賠禮道歉”、“嚴正要求日方接受唐四條”等標語,租界軍警如臨大敵,麵對外頭黑壓壓的人群,槍上了刺刀,膛裏壓載了子彈,劍拔弩張的態勢一時間難以消解。


    消息一層又一層的傳遞上去,不惟江浙一帶悉數知曉,便是全國各地都知道了日租界逞兇的事件真相。在蘇州日租界,學生們為了聲援浙江屈死的同學和無辜被打的葉鉁,舉行了遊行示威,到了最後,唿喊的口號已經變成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憤怒的人群不但撿起路邊的石頭奮力投擲,而在還在日租界附近衝擊一切遇到的日本人並飽以老拳。


    這當然是錯誤的行為,但中國民眾被壓抑的太久了,這種做派並不算是極端,更何況,日租界無理打人未受處理,中國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做派又談得上什麽錯誤不錯誤呢?這根本就是報複。


    坐鎮中樞的葛洪義一直關注著事態的進展,通過國安渠道,他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真相,眼下,有關於日租界的爭端已經成為報章輿論的熱點,甚至壓過了正處於圍城階段的關東州前線,讓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


    “報,總座,重慶急電。”


    “念!”


    “我愛國民眾近日在王家沱日租界抗議示威,本屬和平,但日本停泊租界外之江麵上的軍艦水兵突然於今日上午開槍,打死、打傷我民眾4人,現場秩序一片混亂……”


    “什麽?”葛洪義驚訝地跳起來,“鬼子開槍了?”


    電話鈴忽然響了,葛洪義摘起聽筒,裏麵傳來了秦時竹的聲音:“小鬼子在重慶開了槍,打死打傷我愛國民眾多人,孰可忍孰不可忍!”


    “是!堅決要予以還擊!”


    “那麽,執行第二套方案?”


    “我完全同意!”末了,葛洪義追加一句,“狠、穩、準才是我們的目標,重慶的日本軍艦若是敢反抗,讓張孝準擊沉丫的……”


    王家沱慘案後第36個小時,來自大本營的絕密電令下達到各省護軍使:雪恥行動——立即出動軍隊全麵接管日租界,所有租界行政人員予以扣押,租界實行宵禁,隔斷內外聯係,若有反抗者,可當場予以格殺!


    帶著一片殺氣騰騰,各省領受了命令。


    張孝準解決了重慶日租界,盧永祥解決了杭州日租界,程潛解決了沙市日租界……短短72個小時之內,《馬關條約》所開辟的4個租界全部迴到了國人手中,又重新開始唿吸自由的空氣!


    租界問題的交鋒,為遠在日本的中日談判蒙上了一層陰影,同時亦加劇了中日雙方的對立。但關東州的炮聲轟隆隆響起後,所有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到了遼東前線。中日的衝突,轉了一圈之後,又迴到了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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