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衛患和沈衍一離去的背影,裴寒低下頭,一條一條的血絲布滿了他碧綠的眼睛。


    他沒有經曆什麽過分的對待,沒有人給他喝倒彩,沒有人對他扔礦泉水瓶,甚至連一向毒舌的賈思赫,都沒有說任何一句關於他的評價。


    每個人都在忙著討論,討論衛患,討論沈衍一,他們的關係,沈衍一的行事,衛患的好運,所有的話題都成為了津津樂道的內容,而裴寒,隻不過是每一本小說裏被主角終於擊敗的反派,將會永遠退場,不值一提。


    裴寒很想說,不是這樣的,但是在這樣徹底的忽視下,他隻是握緊了手裏的弓箭,選擇了沉默的退場。


    “你這件事做的欠考慮,你應該知道沈衍一對隊員的品行要求的很嚴格。”


    裴寒關上喧鬧的體育場的大門,走進了通往休息室的長廊,走廊裏很黑,年久失修的感應燈早已經沒有了作用,使傳來的聲音格外的突兀甚至陰森。


    裴寒向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個隱約的高挑的身影,很難分辨出性別的輪廓,毫無疑問,是孟遷。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裴寒看著他,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某種動物,他麵無表情,平日裏虛假的微笑煙消雲散,甚至有一絲疲憊。


    “沒有,我不希望你以這種不明不白的方式出局。”孟遷也看著他,他眼睛的顏色比一般的中國人要淺,滿滿的真摯的遺憾映在他的眼睛裏,竟然讓它比周遭的黑暗要亮上許多。


    “你不就是希望我被個隨便什麽人打敗,然後永遠離開射箭嗎?”


    裴寒笑了笑,他似乎從不會生氣,即使肩膀在歇斯底裏的情緒下一直在顫抖,他的語氣也依舊平靜。但是深切的痛楚卻絲毫無法掩飾的顯露在他的眼睛裏,那雙寶石一般碧綠的眸子被血紅分割,卻竟然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因為我不愛射箭,所以也不配比賽?”


    “我沒有那個意思。”孟遷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到裴寒的對麵,他伸出手,握住了裴寒的肩膀,“你一直很努力,隻是沒有必要努力,你根本就不喜歡。”


    “你根本就不明白。”裴寒垂下眼睛,深切的悲哀閃過湖水一般的綠色,他擺了擺手,獨自一人走進了被黑暗籠罩的走廊。


    在他身後,是孟遷一直跟隨的視線。


    對於裴寒來說,他為什麽要去射箭,這個原因已經並不重要了。


    他還隱約的記得,在自己少年的時代,似乎是為了博取法律上的父親一些多關注自己的時間,因此拿起了他一生都沒有放開的弓箭。


    在他七歲時,親生父親就因為一場車禍早逝,代為撫養他的是從未見過的父親的兄弟,一個和他有著一樣北歐血統和碧綠眼睛的年輕男人。


    他並不是會對孩子付出多少耐心的一個人,能讓他專心致誌的,永遠是他的弓箭,他的訓練,還有他的比賽。


    由於喪父的痛楚,裴寒格外的依賴這個怎麽看都做不了父親的年輕男人,會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看他練上一天的箭,隻為了盡可能的讓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後來他才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的,能讓他正眼瞧上一眼的隻有他下一場比賽的對手,甚至不包括裁判。


    出於一種很簡單的想法,他希望自己能夠憑借相同的樂趣,與那個男人的關係親近上一些,因此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報名了一個專業的射箭會館。


    之後就是四年的苦練。


    最初的願望早已被無窮無盡的訓練,沒有盡頭的競爭所掩蓋。體育競技就是一個不進則退的過程,他想脫穎而出,想被看見,就要永遠隨波逐流,與每個隊友或者對手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廝殺。這波濤過於洶湧,他早已身不由己,當訓練和努力成為生命中僅有的色彩,那麽無論他的起因有多麽的輕薄,也已經在心中占據了一處沉重的分量。


    就像本來是想考上大學去學電競的學生,努力了九年終於擊敗了高考,這一刻他也會對陪伴自己度過無數歲月的語數英產生無法磨滅的深厚感情。


    裴寒也是這樣,當他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離不開射箭了。


    但是這件事情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唯一的朋友,孟遷,仍然停留在他想經商的記憶之中,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無謂的討人歡心,而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分量。


    而他的父親,更是沒有對這件事情發表過任何一點見解,似乎對他而言,裴寒選擇他走過的道路,與他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裴寒的道路,無人過問,無人理解,是他一個人的戰役。


    從開始,到結束,都是一個人的戰役。


    跌倒進不算柔軟的沙發,沉積在心口的血液湧動出令人壓抑的疼痛,他想叫喊,想嘶吼,卻因為他向來良好的家教,一切的洶湧澎湃被壓抑進麵具一般的彬彬有禮,將痛苦向沉默歸結。


    他抓緊了自己腦後的頭發,閉上了眼睛。


    怎麽會這樣?本來應該死無對證萬無一失的,如果他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況,怎麽會做出這樣的傻事,正麵對決,他怎麽可能贏不過一個新人。


    這會成為抹消他迄今為止所有成就的起始,也會成為他終生無法洗脫的品行上汙點的終結,即使隻是停賽一年,卻相當於斷送了他在箭術上的所有,即使明年他還可以卷土重來,沒有高強度的賽事保持狀態,他也勢必會離自己向往的方向越來越遠。


    計劃仍然天衣無縫,失敗的原因卻隻是因為一個人的個人英雄主義,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沈衍一。”他的指甲刺入了掌心,聲音裏是十成十的恨意。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


    並不是十分熟悉的聲音,卻刺中了裴寒心底最為深藏的一部分。他近乎恐懼的睜開眼睛,目睹的確實一片閃亮的白金色,以及一雙與他同出一轍的碧綠眼睛。


    那是一個使他能夠站在這裏的巧合,同樣來自遙遠的北歐,在不同的女性身上實現,卻意外的促使出了相同的結果。


    ——那是他法律上的父親。


    辛利並不像生氣的樣子,即使是坐著,他也沒有專注的看著裴寒,他似乎總有過剩的活力,即使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休息室,也引起了他不少的興趣。


    “我不知道。”裴寒看著他,甚至覺得有一點緊張,在他十七年的人生裏,能這樣與辛利交流的時間屈指可數,且大部分,都隻是冰冷而嚴厲的責備。


    “你現在應該還覺得,為什麽會冒出一個沈衍一來壞你的事,不然你就輕輕鬆鬆的贏了,還能順便羞辱一頓那個我看不順眼的人。”


    辛利沒有看他,說話的聲音也很平靜,落在裴寒耳中,卻如同玩笑一般的道出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平,他感覺對方並不尊重自己,但是出於他的立場,他也無話可說,無法反駁。


    “是。”他生硬的迸出了一個字。


    一直如此,辛利從來不是會考慮他心情的人。


    “即使沒有沈衍一,這場比賽你也贏不了。”


    “不可能。”還沒等他說完,裴寒急躁的打斷了他,徑直站了起來,“他一個新手而已,我怎麽可能會輸!”


    “他一個新手而已,你為什麽要用到比賽之外的手段。”


    “……”


    裴寒愣住了,他望進了一片有著寶石般清晰脈絡的綠色,他長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終還是低下頭,坐迴了自己的座位。


    “或許你覺得這是謹慎,但是在我看來,這是心虛,這是不夠自信,才要繞開箭術,通過別的方式來補償。”


    “一個新人而已,你練了多久,他練了多久?有把好弓有什麽用?有你的好嗎?有點天分又能怎麽樣?你努力了多少年,他努力了多少年?”


    裴寒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是說自己不想輸,還是說自己太重視衛患,無論哪種原因,聽起來都站不住腳,反而落實了他心虛的名分。


    但是他的確心虛,他不像沈衍一,不像孟遷,在射箭上沒有絲毫天賦,靠的就是鍥而不舍的意誌,靠的就是不要命的練習,他的確是怕,他怕人比他強,因為他已經盡了自己全部的努力,如果有人比他強,那麽這一生,他都不可能趕得上。


    “我一直覺得你不適合射箭,不是因為你在能力上有什麽問題,隻是你把勝負看的太重,射箭就是射箭,不管是贏是輸,與射箭本身而言都沒有什麽區別。”


    辛利伸出手,搭上了裴寒的肩膀:“你應該好好想想,你是真的喜歡射箭,還是隻是因為缺乏被關注,所以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獲得勝利的感覺,勝利哪裏都可以有,掌聲和喝彩也哪裏都可以有,並不一定就是射箭,如果你不能真正的愛這項運動,你離勝利隻會越來越遠。”


    “裴寒,我向你道歉,我才不到三十歲,對養孩子確實不是很擅長,甚至還有點害怕。”


    “但是現在,你已經誤入歧途了,雖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我知道我應該告訴你我的看法。”


    “你該好好選擇自己的前路了。”


    這是辛利和他第一次的促膝長談,他並不少給裴寒教誨,卻往往都是毫不在乎的嚴厲,他知道辛利有一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綠眼睛,但是在今天,他才真正的看清。


    那雙眼睛不像平日的漫不經心玩世不恭,滿是透徹的平靜,裴寒看見了歉意,看見了不自然,但是也看見了誠摯的懇切。


    “沒關係。”他嘶啞著嗓子,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痛。


    “抱一下?”辛利伸出手,瞳色裏又是那種神采飛揚的漫不經心,“我不要求你叫我爸爸了,畢竟我看起來這麽年輕,而且也確實沒有盡到什麽做父親的責任,不然改叫哥哥?”


    “我覺得你是在耍我。”裴寒閉上眼睛,淚水溢出了眼角,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


    在這一刻,裴寒覺得,可能自己有什麽事情,的確是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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