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於作戰的良木雕弓,與他熟知的反曲弓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構,更加輕盈的重量,更加困難的瞄準,比起長期的,穩定的發力,更依托於一瞬間的爆發。


    衛患抓住握手處古樸斑斕的雕刻,獸口猙獰的形象與他隻有方寸之隔。他看著不遠處的年輕將軍。溫柔的,和煦到甚至有些斯文的神情此時此刻已經遠離了他的臉上。他看見他精致的容貌顯露出的鋒銳的棱角,看見他漆黑的,深潭一樣的眼睛,裏麵是凝固的,下沉的傲氣,與真正的殺戮和血氣才能織就的威嚴。


    衛患握住雕弓的手指慢慢的變緊,青色浮現在他的手背,像扭動的蟄伏的生物。


    他什麽也看不到了,他深陷在將軍的眼睛裏,他看見了鐵騎橫衝的胡虜,看見了策馬彎弓的鋒銳,看見了血,看見了廝殺,他的唿吸裏沉浸著令人窒息的鐵鏽氣息,他感覺天旋地轉,


    他的肩膀在顫抖,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倒流,隻除了他的手。


    他的手出奇的穩定,沒有一絲汗跡,沒有動搖,也沒有偏離。斑斕的景色在他的眼前破碎重組,他仿佛看見了無垠的旋轉的星河,血紅色,他和時間一起穿過某種組織曼妙的軌跡,去往某個隱藏在他身體裏的終極。


    一切模糊又清晰,他看著年輕將軍的眼睛,有一種令人恐怖的熟悉。


    “夠了。”


    溫柔的聲音打碎了一切詭譎的景象,一雙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如夢初醒的低頭,看到被拉成滿月的雕弓,以及已經布滿鮮血的他的手。


    “你沒有用過弓。”將軍篤定的開口,不容置疑的握住了他的手,從他手裏拿走了雕弓。


    衛患攤開沾滿鮮血的手指,有些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對於年輕將軍的謊言被識破了,溫和的譴責出現在了將軍漆黑的眼睛裏,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現在的情況,告訴他這其實是他的一個夢?他是一個存在在他夢裏的人?


    “如果沒有用過弓,這樣會傷到你的手,你不應該騙我。”


    血氣和威嚴退卻了,在衛患麵前的依舊是那個溫柔到儒雅的年輕將軍,他沒有責備衛患,反而讓衛患有些過意不去。


    “嗯……事情很複雜,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告訴你。”他搜腸刮肚的尋找著一個合適的措辭。


    將軍點點頭,露出一個理解的神情,看樣子並沒有打探別人秘密的習慣:“你還是不要和我學弓箭了,很危險。”


    聽到這話,衛患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一把抓住了將軍的袖子,聲音提高了八度:


    “不行!”


    “原因呢?”將軍看著他,等待他給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這可讓衛患犯了難,事實上,他剛剛叫住這位年輕的將軍,完全都是源於衝動。即使他完全沒有想到該怎麽和對方解釋,在對方拒絕自己和他學習箭術時,他仍然感覺到了一種由衷的驚懼。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一種感覺,如果有一個人可以在這麽短暫的時間幫助他擊敗裴寒,那麽這個人選隻有一個,那就是這位年輕的將軍。


    “因為……”衛患有些猶豫,畢竟這一切聽起來如此匪夷所思。


    “因為。”衛患握緊了拳頭,上前一步,“我來自幾千年後,因為做了一個夢就來到了這裏,在我們那個時代,射箭是一種和科舉類似的選拔,整個世界的人都要參與到這場選拔之中,為了自己代表的國家贏得榮譽,這是每一個學習箭術的人最終的追求,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是要是想得到這樣的機會,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擊敗我的一位前輩。”


    “他學習箭術已經有很多年了,但是我隻有幾個月,在我們的時代,許多傳奇的箭術已經隕落了,沒有人能射進石頭,也沒有人能百步穿楊,我想,如果有什麽方法能夠幫助我戰勝我的前輩,那麽一定來自於你來自的幾千年前。”


    聽了他的話,一直溫和儒雅的將軍,鮮少的也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情。他如同深潭一般的黑瞳望著衛患,似乎在從他眼睛裏汲取一些名為真誠的元素,很明顯的,他看到了,些許的無措出現在年輕將軍英俊的臉上。


    “箭術?選拔?”


    “對。”看到將軍似乎接受了這個設定,衛患連連點頭,“就是這樣的。”


    “可是為什麽?箭術不是用來殺人的嗎?不是用來作戰的嗎?如果你們把他們當成一種和平的遊戲,那麽誰來作戰?誰來保家衛國,這不是兒戲嗎?”將軍的臉上出現了鮮有的迷茫。


    “我們沒有戰爭。”衛患頓了頓,嚐試著解釋,“在我們的時代,我們每個國家都有了巨大的武力,如果發動戰爭,麵對的就是生靈塗炭的場麵,沒有人想看到自己的人民流離失所,被戰亂侵擾,於是我們用遊戲的方式來為國家贏得榮譽,這不僅僅是遊戲,也是國力的一種體驗。”


    “你們的君主睿智而且仁慈。”將軍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傷痛,“所以你想向我學習,是想為他而戰嗎?”


    衛患想了想,決定不給他繼續科普共產主義和民主和諧的觀點:“有一定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在我們的時代,許多高明的箭術已經失傳了,現在隻有你才知道他們都是什麽樣子的,我喜歡箭術,隻有最好的射手才能代表國家參與這場遊戲,那是最高的舞台,而我,想成為最好的射手。”


    將軍點了點頭,看著衛患的眼睛裏有著幾乎可以流淌出來的欣賞:“有誌氣。”


    衛患被這麽一誇,反倒想岔開話題:“那你能教我射箭嗎?”


    “你說你才剛剛開始練習箭術幾個月,但是你的對手已經練了幾年?”將軍沒有正麵迴答他的問題,沉思的神情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對。”衛患緊盯著將軍,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聽過紀昌學箭的故事嗎?”將軍突然沒頭沒腦的問。


    “聽過。”衛患的心猛地一沉,紀昌學箭,先學目不轉瞬,再學視微如著,長達五年,隻練眼力,很明顯,將軍的意思是,箭術的精湛隻能通過長久的訓練,沒有任何取巧的辦法。


    將軍轉過頭,看見衛患沉重下來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看起來你確實聽過這個故事。”


    衛患沒有說話,他低著頭,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如果這個來自西漢的將軍也不能幫他,想必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個。”將軍看了他一眼,走到了他的麵前。


    “你和我說,在你的時代裏,箭術是一種遊戲。”


    “準確的說是比賽。”衛患糾正了一下。


    “既然是比賽,就會有輸有贏,輸的人還能繼續參加比賽嗎?”將軍看著他的眼睛。


    “當然可以。”衛患也看著他,漆黑的深潭裏映出他的影像,“一次失敗又不代表一切,為什麽不讓輸的人參加比賽?”


    “但是在我的時代,箭術就是戰爭,是殺戮,射的中,敵人死,射不中,就是我死。”將軍注視著比他要小上許多,也截然不同的衛患,“也許你不明白,為什麽在我的世界有那麽多有名的射手,有那麽多精湛的箭術,但是這都是他們一次次從死亡裏贏迴的領悟,你們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但是我們沒有。”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他的聲音依舊溫柔,但是卻有隱隱的桀驁蘊藏在當中,“如果你想超越你的極限,就要學會,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失敗。”


    他看著衛患,神情裏又顯現出不符合他年齡的威嚴:“沒有失敗,沒有重來,你的每一箭都將是你最為精彩熱烈而蓬勃的生命,懷抱的是必勝的信念,你手裏的不僅僅是一支箭,而是你心的凝結。”


    “如果你覺得自己會失敗,你一定就會失敗。在必勝的信念下,保持一顆最為銳利的心。


    “這樣的箭術,你要學嗎?”


    將軍的話沉重的砸在了衛患的心上,他感受到自己滾燙的鮮血,但是他觸手可及的胸口,卻是一片冰涼。


    從小到大,失敗早已成了他人生中的一種常態,從成績,到生活,學校裏的每一分鍾都見證著他一直被評為失敗者的理由,糟糕的成績,無法堅持的努力,他也曾經想過要在高考的獨木橋上到達那個象征著光明未來的岸邊,可是一切索然無味的感覺,都象征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在大多數人眼裏,他無疑是一個失敗者,而擺脫失敗的陰影?


    他想起自己握住弓箭時跳動的格外清晰的心髒,想起他迄今為止在隊伍裏度過的最為充實的日子,他想起自己曾經在夜深人靜時的打算,如果他能在射箭隊裏得到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成績,是不是他就可以不用在繼續在學業中掙紮,而可以才他人生最好也是唯一的時間,從事他所熱愛的一切。


    簡單的測試擺在他的麵前,在從無取巧的箭術上,他一介新丁,要去戰勝裴寒那樣的老將,他會贏嗎?要怎麽樣他才能贏呢?


    指甲沒進了衛患的掌心,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裏是燃燒的絢爛的火焰。


    他說:“我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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