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前兩屆賽詩會都被翎蘭國拔得頭籌,聖上早就大為不悅了。這次老夫南下,其實就是在聖上授意之下,尋覓公子而來。相信以公子才華,定能在賽詩會上力壓翎蘭、青川兩國才子,將魁首之位收入囊中。”

    沈先生卻搖了搖頭道:“公公這倒是為難沈某了。沈某之所以這段時間一直留在東陵城,實有要事,隻怕走不開。”

    “喔?是何要事?”老太監忙問道。

    “今年在東陵城,我要赴個約!”

    “赴約?何時?赴何人的約?”

    “沈某是代父親赴一個故人之約,具體時間我也不知道,隻知道是在今年。所以今年秋冬我會一直待在東陵城等候。”

    老太監有點錯愕道:“不知道時間,如何赴約?”

    “具體赴約事宜,薛城主會為我安排的。”沈先生答道。

    “薛城主?對了,公子和薛城主似乎關係匪淺。聽聞這‘白鷺書院’的教輔之職就是薛城主邀請公子擔當的。”

    “薛城主和我父親是至交,我卻是在三個月前第一次見到薛城主。”

    “喔。以前從來未曾聽公子提起過令尊大人,他老先生一定也是個風雅高人吧?”

    “父親已經故去!”

    老太監聞言,立道:“公子節哀。不過,賽詩會茲事體大,公子赴約時間不定,這般空等也不是辦法。能否將赴約一事延後,於賽詩會後再行赴約?”

    沈先生卻不答反道:“近兩年碧雲國人才輩出,翰林院的文人騷客數不勝數,秦少白、宋竹筠哪一個才學都不在我之下,沈某相信以他們的文才足以爭鋒詩魁之位。”

    聞言,老太監臉色微微一變,壓低聲音道:“秦少白、宋竹筠遇刺身亡了。”

    “什麽?”沈先生聞言,倏然一驚,半晌,深吸一口氣,方才平靜下來,喃喃道:“他兩人算是我的知交,半年前我們還曾把酒言歡,現在竟然……”說到這,忽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五天前!”

    “和賽詩會有關?”

    老太監抿了口茶,道:“賽詩會由‘天下文盟’主持,每三年舉辦一次,雖名義上說是碧雲、翎蘭、青川三國以文會友、加強交流的文化盛會,但實則上卻是三國爭強鬥勝的無形戰場。哪一屆不是為了詩魁之位,搞得三國之間劍拔弩張、爭持不休?翎蘭國已經連續兩屆獲勝,這次想蟬聯的野心甚大;青川國這些年一直厲兵秣馬,如今正蠢蠢欲動,這次賽詩會正是他們展示崛起的大好機會。秦少白和宋竹筠本是這次賽詩會奪魁的大熱門,自然就成了翎蘭、青川的眼中釘了。”

    “所以,他們成了三國間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了?”沈先生淡淡道:“那麽,現在公公是想把我也往刀尖上推嗎?”

    “沈公子,秦、宋二人的死確實是我們的失誤,沒想到這次對方竟然玩得這麽絕,對秦、宋二人保護不周。但是賽詩會仍要如常舉行,我們碧雲國是這屆的東道主,陛下已經下了死令,必須奪魁,所以請沈公子務必要全力參加這屆的詩會。至於沈公子的安全,無須擔心。有了前車之鑒,聖上已經發了話,隻要公子參加詩會,宮中八大高手將出動四個來保護公子,定確保公子萬全。”

    沈先生略一沉吟,提起紫砂壺,幫老太監碗裏添了點茶,問道:“秦少白和宋竹筠的遇刺,是哪國動的手?青川還是翎蘭?”

    “還沒有查出來!隻知道出手之人身手極高,能在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禁衛軍的巡守,入得翰林院殺人於無聲無息,並全身而退,至少是個一品榜的高手。”

    沈先生握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道:“殺手的實力如此強勁,而你們甚至查不出他是哪一國的人,憑什麽能確保我的萬全?”

    老太監被問得一愣,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尷尬之色,方要答話,忽然臉色一變,一雙半眯的眼睛猛地睜大。

    就在這一刹那間,側壁掩起來的窗子忽然打開,一縷清冷之氣仿若微風般透窗而入,然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隻蘭花般的手指。那纖手冰肌玉骨,晶瑩剔透,如同造物主精心打造的藝術品般完美無暇。

    隻是此刻,這仿佛來自天堂的修長玉指,帶來的卻是地獄般的氣息。一股濃烈的死亡陰影在一瞬間罩向正舉杯品茗的沈先生。

    千鈞一發間,對麵的老太監那富態便便的身形陡然變得氣勢如嶽,肥厚的手掌似緩實疾地徐徐遞出,恰恰擋在沈先生的眉心前側,正封住那潔白玉指間透出的尖銳氣勁。

    “啵”的一聲,老太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後連退兩步,直撞倒了幾個茶桌,方才立穩。同一時間,一個白衫輕飄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隻微微晃了晃身,隨即指尖輕拂,目標仍是沈先生。

    老太監來不及調理氣息,忙亂間堪堪提起七成功力,凝掌成拳,轟地擊向麵前的白影。

    白影見狀,發出一聲輕盈的歎息,身形向後一退,避開老太監威猛的一拳,那唿嘯的指氣也頓即偏了開來,從沈先生的身側擦肩而過,擊在一旁的牆壁上,射出一個寸深的小洞。

    劇變之下,茶坊的客人們早慌了手腳,如驚鳥般四散,掌櫃周老生及幾個茶小二惶恐地躲在一角,顫抖地望著這一邊。蘭丫頭卻是眼珠一轉,偷偷地從門口遛了出去。

    剛從鬼門關口繞了一遭的沈先生,卻毫無一絲慌張之態,目光微抬,看向麵前的不速之客。一襲白衫無暇,身形翩遷若鴻,潔白的脖頸之上,一縷白色麵紗遮住臉頰,隻露出一雙蕩人心魄的眸子。

    在窗口透進來的清風吹拂下,蒙麵女子衣袂飄飄,如夢如幻,仿佛來自暗夜的幽靈,給人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卻又偏偏真實地站在眼前。

    “何方妖女,光天化日竟敢在本座麵前公然刺殺?”老太監尖細的嗓音透出一股別樣的威嚴。

    白衣女子一言未發,隻是見沈先生泰然自若的神態,似乎微微有點驚訝,夢幻般的眸子在沈先生身上掃了掃,旋即身形微晃,已在一瞬間再次欺到沈先生身側,白袖翻舞中一雙素手徐徐伸出,鎖向沈先生的喉間。

    “妖女敢爾!”老太監一聲怒喝,袖中忽地滑出一柄短劍,閃過一道清亮之光,迅即地劃向女子的玉手。

    女子隻得再度舍棄沈先生,玉腕一沉,反身拆了老太監的劍招,兩人頓時戰在一處。

    白衣女子體態盈盈、指氣橫生,如穿花蝴蝶般在老太監的短劍青光下飄來蕩去,見招拆招、遊刃有餘。

    老太監雖有短劍在手,卻被白衣女子處處壓製,片刻間竟落於下風。

    那邊的沈先生忽旁若無人地提起茶壺,給自己的茶碗裏斟了一碗茶,然後竟悠然自得地品起茶來,仿佛身邊的打鬥與他完全無關一般。

    老太監的額頭滲出絲絲汗珠,抽身焦慮地看了一眼沈先生,急切道:“公子快走,暫去城主府避上一刻,這裏老夫先頂著。”

    那白衣女子聞言,長袖翻舞中,動作變得越來越快,疾風驟雨地攻向老太監,而蕩人的眸子向仍處之泰然的沈先生掃了一眼,再度露出一絲疑惑。

    沈先生處變不驚,淡然地喝了一口茶,忽慢條斯理地吟道:“俗話說泡茶可修身養性,而品茶則如品味人生,所以茶亦有道。第一道,焚香除妄念。品茶要講究平心靜氣,通過點燃一支香,來營造一個祥和肅穆的氣氛。”

    躲在一角的周老生等人不由哭笑不得,這“茶坊”每天喝茶的人甚多,愛茶品茶的人也是數不勝數,但像沈先生這樣的茶癡卻還真是頭一迴見到。此刻,性命堪憂之際,他不知道逃命,反而一本正經地誦起茶道來了。

    正被白衣女子迫於下風的老太監更是心驚肉跳,我的公子啊,你這會兒怎麽還有這份閑情雅致?我可快要頂不住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次賽詩會誰來奪魁?我又如何向聖上交代?

    沈先生依然坐而不動,自顧自地誦道:“第二道,冰心去凡塵。茶,致清致潔,是天涵地育的靈物,泡茶要求所用的器皿也必須至清至潔,一塵不染。第三道,玉壺養太和。綠茶屬於芽茶類,因為茶葉細嫩,若用滾燙的開水直接衝泡,會造成熟湯失味。所以應把水預先倒入瓷壺中養一會兒,用溫水來泡。”

    沈先生自顧自將品茶十道娓娓誦來,竟然不亦樂乎。白衣女子也不由奇怪起來,眼波流轉,不時好奇地瞟向沈先生,手下倒是鬆了幾分,讓老太監得以喘了口氣。

    “第四道,清宮迎佳人。有詩雲:‘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用茶匙把茶葉投放到冰清玉潔的茶碗中,猶如清宮佳人一般風味。 第五道,甘露潤蓮心,好的綠茶外觀如蓮心,又被稱為‘潤心蓮’。‘甘露潤蓮心’就是在開泡前先向碗中注入少許熱水,起到潤茶的作用。第六道,鳳凰三點頭。衝破綠茶時也講究高衝水,在衝水時茶壺有節奏地三起三落,好比是鳳凰向客人點頭致意。”

    沈先生吟誦茶道的聲音低沉平和,似乎就快被老太監和女子的打鬥聲淹沒。然而偏偏奇怪地是,那字字句句卻有如暮鼓晨鍾般敲在老太監的心頭。忽然,老太監眉毛一挑,眼睛一亮,似乎頓有所悟,立即屏氣凝神,那茶道中的一字一句在腦中迴旋:“焚香除妄念,冰心去凡塵。玉壺養太和,清宮迎佳人。甘露潤蓮心,鳳凰三點頭。”

    天下之道,萬流歸宗。這茶道又何嚐不是武道?妄念、冰心,太和、清宮。老太監頓時抱元守一,雜念盡去,目識靈通刹那間更上層樓,與白衣女子的對招間竟不知不覺地流暢了起來。

    “第七道,碧玉沉清江。衝入熱水後,茶先是浮在水麵上,而後慢慢沉入碗底。第八道,觀音捧玉瓶。佛教故事中傳說觀音菩薩捧著一個白玉淨瓶,淨瓶中的甘露可消災祛病,救苦救難。茶藝侍女把泡好的茶敬奉給客人,被稱之為‘觀音捧玉瓶’,意在祝福好人們一生平安。第九道,春波展旗槍。這道程序是綠茶茶藝的特色程序,碗中的熱水如春波蕩漾,在熱水的浸泡下,茶芽慢慢地舒展開來,尖尖的葉芽如槍,展開的葉片如旗,被稱為‘旗槍’。在品綠茶之前先觀賞在清碧澄淨的茶水中,千姿百態的茶芽在碗中隨波晃動,好像生命的綠精靈在舞蹈,十分生動有趣。”

    沈先生依然如癡如狂地吟誦著,那些典故在老太監的耳裏完全過濾掉,隻留下一句句口訣般的短句:“甘露潤蓮心,鳳凰三點頭,碧玉沉清江,觀音捧玉瓶,春波展旗槍。”這一句句茶道在老太監的腦海裏奇跡般地幻化為一個個奇招妙式,而更絕的是這些奇招妙式正恰如其分地破解了白衣女子的虛蹤幻影,竟連續撐了數十招下來。

    白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蕩人的眸子再度望向沈先生,閃爍出一絲異彩,又透著幾分迷惑。

    “第十道,慧心悟茶香。品綠茶要一看、二聞、三品味,在欣賞‘春波展旗槍’之後,要聞一聞茶香。用心靈去感悟那清幽淡雅,才能夠聞到那春天的氣息,以及清醇悠遠、難以言傳的生命之香。”

    沈先生品茶十道剛剛誦完,窗外忽傳來腳步聲陣陣,隻見一隊鐵甲士兵蜂擁圍來。白衣女子見時機已失,流瞳輕轉,右手一拂,人已穿窗而出。

    “妖女敢在我東陵城生事,哪裏走?”窗外暴起一聲清亮的宏音,一個著鑲金邊黑色勁裝的身影拔地而起,雄渾的一拳直擊空中的白衣女子,威勢一時無兩。

    白衣女子身在空中,卻從容優雅,玉指輕輕一彈,一縷勁氣破風而出,與那凜冽的拳勁撞在一處。白衣女子借助反彈之力,快似流星般地射向遠方,隻瞬間便芳蹤渺渺,卻留下一句話迴蕩在空中:“沈公子果非常人,後會有期!”

    自始自終,這女子隻說了這麽一句話,聲音如同她的人一般如夢如幻,卻煞是動聽,令人禁不住心旌搖曳。

    黑衣勁裝青年注目向女子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之色,然後三步兩步跨入茶坊,來到老太監身前,雙拳一抱道:“少澤不知李公公來到東陵城,接駕來遲,讓公公受驚了!”

    “少城主來得正及時!倒是雜家來到東陵城,還未到城主府拜會,實乃失禮!”李公公忙迴禮道。

    黑衣勁裝青年身形健碩、相貌俊朗,尤其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正是東陵城三千城衛軍的統領,也是東陵城城主薛昂天的大兒子——薛少澤。在他身後,蘭丫頭忽冒出頭來,看了看沈先生問道:“沈先生沒事吧?”

    沈先生一碗茶水此時剛剛喝完,站起來笑道:“多謝蘭丫頭請來少城主,否則,沈某便有事了!”

    薛少澤此時也看向沈先生,抱拳道:“沈先生來到東陵城僅僅三月,便才名鵲起。可是說來慚愧,少澤雖常聽父親提起先生,可這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先生。不過,我弟弟少欽倒是正跟著先生讀書。”

    “少城主客氣了。少城主年輕有為,將三千城衛軍治理得紀律嚴明,守護著東陵城一方安寧,受盡老百姓的愛戴,令沈某敬重。今天首次相見,便得少城主相救,沈某感激不盡!”

    說到這裏,沈先生忽然臉色微微沉下來,轉身看向老太監道:“李公公,你這迴可是害得沈某不淺啊。我還沒答應,人家就已經找上門來了,你那宮中的四大高手在哪?”

    老太監也是眉頭一皺,道:“這女子身手極高,有點像是久不露麵的魔門中人。對方竟請出了這種級別的人物,看來這次賽詩會將是風雨欲來了。”老太監說到這,有點疑惑地看了看沈先生道:“不過,沈公子真是高深莫測啊,雜家要感謝沈公子剛才的提點呢。”

    “提點?我什麽時候提點你了?剛才命懸一線,我可被嚇傻了,連逃跑都忘了,隻好背誦茶道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沈先生伸手撓了撓左眼眉,悻悻地說道。

    “喔?”老太監眼裏閃過一絲懷疑,剛要說話,忽然眼睛望到窗口,似乎看到了什麽,臉色陡然變得煞白。

    與此同時,沈先生的身體明顯一震,旋即便要轉身。

    “嗖!”隨著破風聲,一道箭矢憑空而來,挾著無與倫比的氣勁,穿過那被打開的窗口,唿嘯著直射向沈先生立身之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老太監已雙手緊握短劍,橫身在前,迎向破空而來的箭矢。

    隻聽“叮”的一聲,那箭矢正射中短劍,激起幾點火花,隨即聽到老太監悶哼一聲,身體驀地倒飛出去,一口鮮血噴灑在空中。

    與此同時,那銀色箭矢的尖端處忽然“噗”地爆起一團煙霧,瞬間彌漫開來,將整個茶舍籠罩其中,伸手不見五指。

    “快,驅逐煙霧!”薛少澤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然後在一片“劈裏啪啦”的混亂聲中,茶舍的所有窗子全被打開,煙霧也終於漸漸消散。

    氤氳繚繞中,隻見老太監倒在牆角,附近的幾張茶桌被砸得稀巴爛,而沈先生卻已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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