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一絲不易察覺的破風聲翻越了一道隘口,迅速地向這裏趕來。


    “你真的不知道艾安的身份?”洛維安歎了口氣說道,轉過身去,沉重的末日權杖落到手心。盡管他感受不到艾安本人的殺氣,但是她的戰斧卻不是那麽友好。


    “我隻是不敢相信。”阿甘說道,同時疑惑著洛維安的準備動作。


    當那道高挑的身影衝出平緩的雪麵之時,一抹亮銀色的冰冷鬥氣拖曳著璀璨的尾翼斜斬而來。這一擊遠遠沒有艾安當年的強勢,甚至連白天那悍然衝向菲亞齊的氣勢也沒有帶上一分。


    他側身躲過,所落下的位置正好是第二道鬥氣波峰到達的地方。反手帶起一股粘稠的黑暗精氣,一抹墨黑色撥亂了鬥氣震蕩的頻率,力道傾瀉在了周圍的雪地,震蕩開一團聲勢不小的風暴。


    “摩訶!!——”艾安惱火的聲音終於及時地趕到了,對於那種沒有什麽鬥誌的對手,洛維安並不想用上全力,何況他的對手隻是一柄戰斧。


    艾安單手抓著粗實的斧柄,發泄似的斜劈到身邊的岩石上。岩石像豆腐塊一樣被震得破碎開來。


    “主人你聽我說!——”摩訶即使是當世最強大的器靈,但是畢竟契約權掌握在那個剛剛達到三級初階的昔日戰神手裏,她的話對這個心高氣傲的器靈還是有著絕對的掌控力的,“他是大壞蛋——壞得不能再壞了!——你不是說要為奧西利亞懲奸除惡的嘛……哎呦!——”


    艾安拉著斧柄,一下把戰斧丟進了身邊的石壁裏麵,濺出的大大小小石塊堆成了另一座小山。


    “給我老實點!”艾安拔出摩訶,惡狠狠地敲著斧麵說道,然後她略帶慌亂的整了整自己擦得光亮的皮甲,先向阿甘鞠躬說道:“——祭祀先生晚上好!”


    洛維安眉毛直跳,他真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見到了神話中轉世投胎的標準例子。自己記憶中的戰神艾安一直都是一個大大咧咧,做事不拘小節有些粗魯的女人。什麽禮節——恐怕早就被她當成壓縮餅幹吃下去又拉出來了吧……


    “請問你是——”艾安誠摯地向洛維安問道,洛維安首次感覺到世界竟然存在著這樣具有戲劇性的時刻。放到五百年前,恐怕兩人相隔五百米,就已經開始刀刃相向,拚的你死我活了。


    “原血月第三軍軍團長洛維安。”他很直接的說道。


    不過艾安並沒有什麽反應,洛維安又感受到了一種荒誕的喜感。


    如果淡金色的小人摩訶有著真實的身體的話,恐怕現在他的臉色已經發青到紫色了吧,洛維安暗暗揣摩。摩訶死死抱著斧刃,希望能夠用眼神將他亂刀分屍。不過即使他再用力,也不可能和掌控著契約權的艾安拚力氣。


    “摩訶告訴我——”艾安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器靈夥伴,“你跟我是同一個世代的人,所以我想……”


    “你我曾經為敵。”洛維安踢著腳下的雪花,“我殺了你的坐騎,把你重傷三次。你帶兵從來不行,隻會正麵突破,一點迂迴思想都沒有。我真不知道弗裏德為什麽會選擇你去帶領狼族的軍團。”


    艾安呆呆地聽著洛維安的話,摩訶繼續用不善的目光瞄著洛維安。


    “最後我去找黑魔法師死拚,後來聽說你一個人站在他的靜修室門前台階上,唱著戰歌扛著斧頭,把一整支大隊攔在外麵。雖說我對你帶兵能力不太滿意,但是就個人實力來說,你還是有著我欽佩的地方的。”


    洛維安最後一擺手,“就這些,你還想知道些什麽?”


    艾安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半晌沒有說話。摩訶漸漸放鬆了斧刃,用著迷茫的眼神望著他。


    “您說的,真的是我?”艾安輕聲說道。


    洛維安磕了磕鞋上的土塊,運起自己周身的黑暗精氣,“戰爭能夠改變很多。它能夠使最懦弱的人爆發出最勇敢的一麵,也能讓和平時期的英雄成為眾人唾棄的叛徒——這樣的事情,那個時代太多了。無論是魔族、人族還是什麽其他的種族,能夠在那場不留餘地的戰爭中留下名字,哪個不是站在用己方和敵方屍骨鑄成的台階之上去俯瞰這個世界。你熱衷於戰爭中的刺激,是因為你沒有感受過真正的戰爭。當你親眼看著自己信賴的部下、自己所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倒在血肉橫飛的冰冷土地上的時候,你不會感受到一絲快感。”


    艾安瞪大著眼睛看著他。


    洛維安扭頭看向另一個方向,“也許您也需要知道這一點,米哈爾騎士長閣下。”


    聖皇騎士團光之騎士長漸漸浮現在越來越猛烈的雪花之中,山穀迅疾的氣流吹散著他的金發,仿佛是一簇金色的火焰。年輕的英俊臉龐上刻著幾道用年齡掩飾不了的滄桑痕跡,他踏著輕甲下沉重的步伐,慢慢挪向這迥然不同的三人。


    “不得不承認,當你承認是血月軍團長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甚至對聖皇的信仰都有一絲動搖。”


    米哈爾淡藍色的瞳孔注視著洛維安,原軍團長能夠感受到一瞬間的殺氣。以現在光之騎士團騎士長的實力,即使他傷未痊愈,以他四級的絕對實力,仍舊不是洛維安能夠抵擋的。實力之間的鴻溝已經彌補了技巧之上的差距。


    那一瞬間的殺氣,讓洛維安感受到了米哈爾的存在。如果他那時出手,自己斷無可能做出有效的抵抗。


    “既然我們都是內行,我就問一些簡單的問題好了,作為我們之間不知下一次何時見麵的留白吧。”洛維安收迴仿末日權杖,“我就直說了,我覺得,今天上午的那場戰鬥——就是一個笑話。”


    米哈爾很平淡地點點頭,阿甘的臉色猛的變了,艾安抓抓腦袋,一副迷糊的樣子。


    “犧牲了那麽多人,隻不過是一場更大的戰役的幌子對麽?這場沒有任何戰略意義的戰鬥與其說是為了奪取天台關,不如說是一場軍事演習。將信任自己的部下當做棋子來隨意丟棄,如果說你是統籌萬軍的主帥,這樣的做法還情有可原。但是作為根本不帶領多少部隊的現場指揮官,你這樣的做法一旦被暴露出來,軍心士氣的問題,恐怕就不是你有能力擺平的事情。”洛維安踏著積雪,望著這個年輕的騎士長,“當年聖皇月神騎士團的光之騎士團長,可不會做出你這樣自毀前程的舉動。告訴我你的理由吧,如果你不想說的話,我當然沒有能力強迫你。”


    阿甘的臉色就像是地麵的雪一樣白。


    “變天了,不就是這樣嗎?”米哈爾忽然說了一句很不符合他風格的話,一瞬間,光之騎士團長堅毅的臉頰竟然有些落寞,“說我自暴自棄可以,說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統帥,今天我也可以承認。將那些年輕的見習騎士們去麵對強大的大地騎士團,這是我的錯誤。畢竟,身為天下第一騎士團騎士團長的榮耀,是一種刻畫在骨子裏的生存根基。你有魔族的邏輯,我也有人類的邏輯。”


    阿甘的表情又變了,在他周圍,一環一環的冰藍色雷光開始盤繞,艾安有些驚慌地後撤了一步。“我們對你的信任就這樣一文不值!——”


    洛維安麵不改色地一掌拍在他的腦後,阿甘哼了一聲直挺挺地倒了過去。艾安發出了一聲驚叫,卻淹沒在了風裏。


    “我一直難以理解人類對‘騎士精神’這個詞的定義。”洛維安歎息道,“就我和狼族的看法,這似乎就是一種簡單的對犧牲甘之如飴的態度。”


    然後他話音一轉,“聖皇騎士團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敗,亦或聖皇失去了對這支天下第一騎士團的掌控力?”


    米哈爾遙望東方,“你感受不到嗎?在遙遠的埃德爾斯坦行省,黑暗的潮汐又開始翻湧,一如衛聖戰爭中那血霞漫天的前奏。


    “此刻的聖皇騎士團,已經不是曾經的天下第一騎士團。就在昨天,黑色之翼在埃德爾斯坦流河平原正麵突破了伊卡爾特和奧茲軍陣。隻有兩成的騎士活著撤出了戰場。”米哈爾遙望著天際。


    洛維安心中一跳,以他對反抗者組織力量的估計,能夠與反抗者組織對抗三十年的黑色之翼力量不會比反抗者組織強大太多……


    “怎麽可能?”洛維安驚訝道,“黑色之翼這麽強大,他們還為什麽隱藏這麽多年?”


    米哈爾搖搖頭,“直到剛才,南哈特才告訴我,統領黑色之翼的人,是一名曾經的黑暗軍團軍團長。”


    周圍的風聲似乎在這一瞬間全部停止了,洛維安從未有這樣驚訝過,但是轉念一想,這也合乎情理之中——他瞬間想到了自己從弗朗西斯手裏看到的那酷似翼魔族族徽的黑色雙翼——


    “斯烏和奧爾卡?”洛維安喃喃說道。我叫奧爾卡.艾維.塞班斯萬。


    我有一個愛我的哥哥,也有我愛的朋友們。


    五百三十四年前,我和我哥哥出生在埃德爾斯坦高原上,那裏天天都下著雪,不是童話裏寫的像羽毛一樣可愛飄落的雪花。而是能夠把魔族從山崖上吹走的大風,帶著苦薯根那樣大的冰塊。雪一年十二月從來不會停。童年的我從不知道什麽是春夏秋冬。


    族裏的長老從小告訴我和我哥哥,翼魔族的孩子降生以後,父母就會耗盡生命而死去。所以我隻有一個親人,那就是我的哥哥。我八歲的那天,我和哥哥拉著手,在翼魔族的宗祠裏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發誓,翼魔族雙子,命運相依,生死不離。


    我和哥哥的中間名字艾維,繼承自我們的父母,我們最後的名字,代表著翼魔族至尊。所以,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與其他的孩子與眾不同。我們沒有在雪地裏丟擲冰塊的童年,沒有自由自在練習稚拙的魔法技巧的童年,沒有在溫暖的火爐邊聽血月族長老們講人類童話的童年,沒有在寬敞的大廳裏練習鋼琴和繪畫的童年。


    因為我們是翼魔族至尊,我們擁有其他魔族遠不能及的天賦,我們有著未來無比沉重的責任,我們的宿命要求我們必須強大。


    我和哥哥的記憶裏最早的事情就是我們的魔法老師一遍一遍地要求我們念準晦澀難懂的魔法咒語,哪怕說錯了一個音符,皮鞭就會抽到頭上,火辣辣的痛,卻能讓我們在冰天雪地中熱乎一點,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把咒語全部念對。後來,我們開始練習武技,訓練基本功的時候很痛,卻不苦,因為我哥哥一直都會笑著陪我。哪怕是最難以忍受的練習,他也從來都不會吭一聲。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比哥哥早出生一分鍾的話,我能像哥哥現在做的這樣好嗎?


    二十歲的時候,我和哥哥一起凝聚了第三晶核。同樣是那一天,我和哥哥第一次走出了翼魔族沒有陽光的石堡,開始了我們在軍事學院的生活。


    二十歲之前,我和哥哥留著一樣的短發,不聽聲音的話,誰都不能把我和哥哥分開。不過長老要求我們在學院必須能夠讓老師辨別出我們兩個。我們都不願意換頭型,於是我和哥哥猜拳,我輸掉了,所以哥哥能夠繼續保持他漂亮的短頭發,我隻能把頭發挽起,在腦後留起兩條長長的、麻煩的發辮。哥哥為了安慰我,送了一對我最喜歡的兔子布娃娃,我很喜歡。


    軍訓很累,但是不苦,不僅僅是因為哥哥一直都能夠笑著完成教官的各種殘酷的訓練,也因為我和哥哥認識了更多的朋友。有一天板著臉的血月族出身的洛維安哥哥,長著貓耳朵的瑪菲姐姐,照顧我們的學長怪大叔麥格納斯,喜歡跳舞的克裏斯蒂安妹妹……學院生活的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期。我愛我的朋友們,我相信他們也愛我。


    我們在學院的圖書館裏讀了很多書,我和哥哥這時才知道,埃德爾斯坦高原不是世界的全部,世界上也有沒有苦薯根那樣大的雪片,沒有能把魔族吹走的大風的地方。人類的麥田比我們的麥田大好多好多,每年可以收很多糧食,人族年老之後不用跳下懸崖,因為他們有足夠的燕麥和黑麥。羸弱的孩子也不用拋棄到山穀裏去,因為他們有很多小米和稻穀。他們每天都可以吃到熱乎乎的食物,每周都可以吃一次葷菜。他們一年還有春夏秋冬,春天有開滿花的平原,夏天有留著水的小溪,秋天有金黃色翻滾的麥浪,冬天時的雪花就像棉絮一樣溫暖。那樣的生活真的很好,我好想到人類的世界裏去,帶著自己的哥哥和朋友——不僅僅是他們,我還要帶著翼魔族、血月族……不,是全部的魔族同胞去那裏。


    但是人類不讓我們這樣做。人類是一個冷酷的種族,他們連自己都互相殺戮,怎麽可能憐憫我們呢?他們不僅不讓我們住在春天會開滿花的平原,還在我們通往人類的路上修建了許多關口,人族的士兵拿著鋒利的長槍和可怕的法杖,將每一個試圖接近他們的魔族殺死在路上。我當時就想,為什麽人類能夠隨便地殺戮我們,我們卻不能反過來做?長老告訴我和哥哥,這是我們的責任。


    我這時才知道,我和哥哥為什麽要忍受那樣殘酷的訓練,為什麽要變得那樣強大,為什麽是翼魔族至尊。


    人族中有很多叛徒和敗類,那些無恥之徒希望能夠盡可能多地殺戮自己的同胞,好讓自己的權力欲望得到滿足。人族中還有一個很厲害的人,他們叫他黑魔法師。他一個人摧毀了那些阻擋了我們好多年的關卡,讓我們通往春天開滿花的世界的通道終於暢通了。


    黑魔法師被我們尊稱為指導者,因為沒有他,我們不可能踏上人類的土地,他指導著我們走向勝利。作為迴報,我戴上了不舒服的硬簷軍官帽,肩章上鑲嵌上了漂亮的黑鑽石,成為了他的黑暗軍團的第一軍軍團長,我的哥哥也是。不過我經常聽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歎息,他害怕黑魔法師有一天會背叛我們。我那時很天真,認為哥哥過慮了。


    有一天,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龍族摧毀了我們血月族生活的區域,我的好朋友洛維安的大伯死在了那場戰鬥中。看著洛維安難過的表情,我也很難受,我想我能預感到親人死掉的感覺是什麽。我拉著哥哥的手,好多天不敢分開,我怕他忽然走了再也不迴來。


    我和哥哥東征西討,那些短視愚蠢肮髒的人類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他們真的好討厭,羸弱不堪,互相毆鬥,遇到弱者肆意欺淩,遇見強者卻低眉順眼、阿諛奉承。而且他們數量還是那麽多,白白占據了那麽多那麽好的土地。所以我從來都不留人類的戰俘,龍族、精靈族也是,他們隻會浪費我們最珍貴的糧食。哥哥勸我節製一些,我卻不知道怎麽去節製。我還是那句話,那些連自己的同胞都不互相憐憫的人,難道我還要憐憫他們嗎?


    那些人類的軍團,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不過如果讓他們死得更多的話,我們的人就可以死得更少了。我們還需要人去耕種本屬於我們的土地,還要讓我們的孩子享受到人類孩子那樣幸福的生活。不過我和哥哥還有其他的朋友們打得時間越來越長,我終於開始擔心,指導者究竟想要什麽。我們的軍團把人類的城市和田地都摧毀了,我很擔心仗打完後我們還剩多少魔族去耕種那些土地。


    後來,指導者又讓我們去刺殺聖皇艾麗婭。我很害怕,因為艾麗婭是人類中最強大的人。哥哥的臉色很不好看,但是還是笑著對我說大不了死在一起。我安心了,和哥哥一起潛入了聖地,我們擊傷了聖皇艾麗婭,但也被她打成重傷。我不害怕,因為哥哥一直和我在一起,有哥哥在,事情就不會出現問題。


    但是,之後,那一場戰役,讓我終於動搖了,我不知道我們族人犧牲了那麽多,究竟有什麽意義。我總是難以承受白天所見的那些戰死的同胞們絕望的眼神,我發覺我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強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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