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和常校長是在一個深秋季節裏的一天,突然分手的。從此,兩人再未見過一麵。

    二叔和常校長分手的那個早上,有些寒氣襲人,天色陰沉沉,灰蒙蒙的,涼風習習中,還好像有些許的毛毛細雨,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從那空中往下飄落。

    二叔記得,二叔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早上,自己領著學生娃娃們剛出完早操,忽然就見幾個隊幹部在大隊書記和革委會主任的帶領下,一個一個的全走進學校的大門來。走進學校大門的還有二叔他們那個生產小隊的那頭健壯的灰騸驢。那騸驢脊梁上架著一副紅條騾馱,被走在最後的會計滿囤牽著,很精神地噴著響鼻,甩打著尾巴。可剛進大門,牠就在那幹淨的校園裏,拉下了一顆顆冒著熱氣的驢糞蛋蛋,就像代表生產隊突然給學生娃娃們免費贈送來了一溜兒好玩的墨綠色的玩具豆包。

    當時,二叔望著那人、那驢、那冒著熱氣的驢糞蛋蛋,愣愣的不知怎麽了,覺得很是有些異樣,但他還是敏捷地迴過神來,急忙迎了上去,問說:“領導們好啊。大清早的,領導們都來學校,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沒什麽急事。”走在前麵的書記看了眼二叔,顯得很隨便地說:“是常校長要調走了,俺們來送送她。”

    “常校長要調走了?這……”

    二叔聽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傻望著書記和其他幾個滿臉神秘的大隊領導,一時就怎也反應不過來,就瓷人人似的立在那地上不會動彈。

    怎麽可能呢?怎麽會是這樣呢?我怎麽能什麽也不知道呢?二叔想。二叔腦子裏亂糟糟的,他覺得這事來得太蹊蹺,太突然了,也太有點那個了。可是,可是……這之前他竟連什麽口風也沒有聽到過。而且,昨天晚上他來學校辦公的時候,常校長還像以往那樣,根本沒有任何的異常舉動,既沒見收拾東西,也沒對他有過什麽表露。直至他離開學校迴家時,也還是一如往常的那樣,——常校長跟在他身後送他,見他就要走出學校的大門了,就不無關切地說,夜深了,路上不好走,小心點。他便悄聲迴答說,沒事,你把門緊守(關)好,不要看書了,早點休息去。一切就這麽正正常常的,沒有絲毫的異樣。假如要是有什麽的話,無論如何,常校長都會對他招唿一聲的。但是……這太不合情理了。究竟因為什麽呢?為什麽常校長要把這事封鎖的死死的呢?

    二叔腦子裏就這麽急急地打著轉轉,心裏就感到很難過,很緊張,就不由得朝常校長的臉上看去。

    然而,令二叔萬萬意想不到的是,此時常校長正手足無措,神色緊張,一臉緋紅中盡透著那驚詫不已的疑惑。

    這時,就聽得書記平靜地對常校長說:“常校長啊,本來這事俺們大隊早就該給你來通知一下的,可隊上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又正好是秋收大忙季節,所以一耽誤就耽誤到了爾格。事情是這樣的,俺們大隊是前晚上接到公社的通知的。公社領導說……”

    “什麽?”聽到這裏,早已就驚詫不已的常校長,便不由得就驚叫出了聲來:“你們……你們前晚上就接到了通知?”

    可是,書記儼然一副領導者的樣子,他好像根本沒聽見常校長的話似的,隻管自己繼續平靜地說:“公社領導通知說,你已經調迴你們黃木縣了。通知說,叫你就直接到黃木縣文教局去報到。公社領導考慮到你是女同誌,就要求俺們大隊安排專人,昨天就送你到周家川鎮停車點上去乘車。還說,你的檔案,俺們巴州縣文教局已經給你們黃木縣文教局寄去了。可昨天就風就雨的,俺們見天氣不好,就沒敢叫你走。再了,俺們也考慮到,你沒多少東西,沒什麽可準備的,所以也就沒來通知你……”

    “這不是我有沒有多少東西的問題。”常校長急得滿臉煞白,“我不知你們究竟是怎想的,但既然是公社領導給你們通知了,你們就有及時告知我的義務。”

    “你說的很對,俺們的考慮也許真格有欠缺,這樣,真格是有點委屈你了。”書記像是真的覺得有所理虧,就見他避開常校長閃著淚光的雙眼,顯出十分誠懇的樣子,接著說:“實在對不起。不過,這事說來咱們誰也不著意,實在也是來得太突然了。唉……”

    隨著自己的一聲歎息,書記就停住話題,看了眼常校長,很不自然地伸手在自己頭上摸了摸,一時就不再說啥,好像是不知如何繼續話題似的。

    外號叫“這個”的革委會主任,一直沒吭聲,這時,他就笑了笑,輕聲慢語地“這個”道:“啊,這個這個啊,常校長,這個這個你也嫑難過了,這個還不是你們公家人的正常調動嘛?這個沒什麽的嘛,啊,走哪不是革命工作。再一個啊,這個也不是說俺們隊裏嫌你了。這個昨天早上書記和俺們幾個還在一起說過哩,你是個好校長,其實俺們隊裏上上下下,誰都這個不想叫你走的啊。這個這二年你為培養俺們村的娃娃們,真的沒少花費這個心思,這個這個俺們全村老老少少都看在了眼裏的啊。可這事……這個是上麵的組織決定啊,俺們小老百姓就是再想留你,這個這個也是沒辦法的啊。”

    “這個”主任“這個”到這,像查看自己的語言效果似的,看了看書記,又挨個看了看大隊的幾個領導,才又對常校長“這個”道:“啊,這個這個你爾格就要走了,這個按理說也罷,論人情說也罷,這個俺們大隊都應該舉行個什麽儀式,好好感謝感謝你,歡送歡送你的。可這個你也已經在俺們這呆了這麽久了,也該知道俺們這鄉山圪嶗這個具體情況的,這個不是說俺們這些山愚百姓這個就都不懂得禮數,一滿就沒有這個人情門戶,主要是俺們這個有時真的是窮得講究不起這個許多的禮數的啊。因此,俺們隊裏這個隻好決定,就這樣來送送你。這個還請你多多原諒,不要見怪……”

    “我能怪你們什麽!”常校長眼裏盈滿了淚水,可她還是不由接住“這個”主任的話,說:“對於我個人,我從來也沒有要求過你們隊上什麽,更沒有要求過鄉親們什麽。對於孩子們,你們也不必謝我,我隻是盡了自己應盡的職責和義務。”

    “這個是的。因此這個,俺們全村老小真的這個很感激你。因此,現在俺們大隊領導班子這個就全來歡送你了……”

    這時,書記就接住“這個”主任的話說:“就是,俺們都來歡送你。主任才說得都是俺們的心裏話。你也就不要再說什麽了,俺們都知道你是個好校長。俺們鄉裏人說話做事不會轉彎抹角,都直來直去的,要是俺前麵說得有什麽不周不到處,還請你多多原諒,不要計較。看今這天氣,陰麻霧道的還想下,俺們也再不敢耽誤你了,你還是乘早準備一下罷。”

    “準備一下……”常校長在這突如其來的難堪中,連急帶氣,這時那一張白皙而美麗的臉龐又變得緋紅滿麵,她就那麽羞愧地望著眼前的幾個隊幹部,自語似的囁嚅道:“準備一下……準備我倒真的是沒什麽準備上的。可不管怎麽說,昨天你們也應該通知我一聲的……”

    顯然,常校長完全陷進了那難以言喻的隱痛之中。一眼可見她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十分生氣大隊領導們對她的那種做法,但她卻隻有那麽囁嚅了一句,再便連什麽也說不出口來。

    二叔呆立在一邊,瓷瓷地望著常校長,望著眼前瞬間發生的一切。但二叔清楚地覺得,其實這時使常校長更加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她正被大隊領導不明不白地強行趕出學校,趕到了一條不得不走的鋪滿了荊棘的羊腸小道上,而她卻根本沒有絲毫的迴頭的餘地。於是二叔心裏就是那揪揪的難受,一股無可名狀的絞痛,就令他疼痛不已。他仿佛真切地感到這一殘酷的事實,正使常校長心篩肉跳地經受著那無地自容的羞辱和摧殘,而且還生生的令她連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來。二叔看到常校長那張白皙而俊秀的臉龐,忽而是那羞紅滿麵,忽而又是那滿臉煞白;雙眼裏盈滿的淚水就那麽地直打著轉轉,但她卻始終克製著自己沒讓那淚水湧流下來。

    二叔就那麽揪心似的望著常校長。惶然間,他覺得常校長就像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飛蛾,不知不覺中一下子就觸到了一張無形的網上,而他眼睜睜的就守在她身旁,卻就是沒有任何的辦法幫助她,拯救她。究竟為甚會搞成這樣呢?“這個”主任剛才說,昨天早上書記還和他們幾個隊幹說,常校長是個好校長,難道為這事隊幹們還開會了?那麽會上僅僅就說了這個嗎?究竟還說了些什麽呢?二叔心裏困惑不安,疼痛不安。他知道此時此刻,常校長心裏所承受的、交織的壓力和痛苦有夠多麽的沉重,多麽的巨大。但再沉重、再巨大,也隻得忍受。二叔想。

    一會,二叔果然見常校長看到書記和“這個”主任不再說啥,其他幾個領導也不說啥,常校長也就忍受著那羞辱和摧殘下的痛苦,很理智的再連什麽也沒說……

    這時,學生娃娃們像是都知道了常校長要調走了的消息,就都爬在教室的門口上和窗戶上,有的甚至跑出教室來,嚷嚷吵吵,哭哭鬧鬧地喊叫著:“常校長,您別走!您別走……”

    “常校長,嗚嗚……我們不讓您走!嗚……”

    “嗚嗚嗚……常校長是我們的常校長,她哪兒也不去!”

    “求求你們了,嗚嗚……不要帶走常校長啊……”

    “嗚嗚嗚……”

    天真的孩子們熱愛常校長,舍不得常校長,他們不明白常校長好好的為什麽要走。他們那稚氣的嗚咽聲、哭求聲,充滿了真純而憂傷的感情,一聲高過一聲,聲聲縈繞在那細雨飄落,寒氣襲人的蒙蒙山野小村。而站在校園裏的幾個大人,這時便誰也說不出話來,於是那場麵就顯得很是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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