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 溫家這邊已是亂作一團,清晨卯時的時候便一起到了中門,與柳乘風依依作別。


    柳乘風倒沒有這麽多感傷,在他看來,這隻是一次尋常的差旅而已,雖然有危險,卻沒有哭哭啼啼的必要。


    隻是看到溫晨曦戀戀不舍的眼神,讓柳乘風心裏生出幾分愧疚,故意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慰勉了幾句,他自然不能提及北通州的危險,隻是說偶爾會迴京來,不必掛心。


    坐上馬車,車隊在殘雪的街道上前行,一行不過十幾人,陳泓宇騎著馬,尾隨著柳乘風的馬車前行,再後麵是一輛驢車,除了裝載了不少所需的公文以及包袱,王司吏的兒子王韜也坐在車裏。


    王韜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細皮嫩肉,臉上帶有幾分稚氣,不過為人還溫和,說話時溫文爾雅,笑起來的時候很是好看。


    他早就娶了妻子,還生了一個女兒,因為屢試不第,便也心灰意懶,大明的秀才比狗還多,可是要中舉人、中進士卻是難如登天,年紀到了他這個地步早就該承擔起家業了,王韜倒也不是那種拘泥不化的人,父親一喚,他便進百戶所裏來做事了。


    他做事還算認真,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管走到哪裏都要帶著一大袋的書,稍微有點空閑就必定要拿出來觀看,這讓柳乘風惱羞成怒,不爽是肯定的,就你丫的清高,就你有學問,一定要帶著書天天顯擺。


    好歹柳乘風也是讀書人,也曾有過功名,難免會覺得有點兒尷尬。


    不過他是王司吏的兒子,柳乘風也答應了王司吏一定好好照顧他,所以柳乘風怕他身子骨弱,受不得苦,特意將驢車騰出來給王韜用。


    顛簸的車廂裏,王韜打開車簾,外頭冷颼颼的風灌進來,王韜倒是不覺得冷,打開車簾正好有光透進來,可以讓他看書。


    至於其他的十幾個人都是從百戶所裏挑選出來的校尉,這些人大多辦事牢靠,都是陳泓宇平時玩得最好的弟兄。


    其實對柳乘風來說,能力尚且都是其次,此去北通州最緊要的是信得過。


    一路出了朝陽門,到了朝陽門外已經有一隊車隊等候著了,這些都是東廠的番子,以張茹為首,早已約定了結伴而行。


    其實所謂的結伴說是為了保障沿途的安全,其實不管是柳乘風還是張茹都懷著各自的心思,柳乘風想見識張茹,張茹想試探柳乘風,各取所需罷了。


    柳乘風下了馬車出來見了張茹,二人在雪地裏相互抱手,張茹滿麵笑容,和藹可親地道:“柳大人,聞名已久,今日一見才知道柳大人竟這樣的年輕。”


    柳乘風心裏想笑,打死他也不相信張茹這才知道自己這樣年輕,多半自己的資料早就被這姓張的背得滾瓜爛熟了。


    柳乘風也笑著道:“張檔頭也是早就聽說過,隻是一直沒有機會相見。”


    二人隨即相視一笑,柳乘風道:“今天夜裏之前要趕到北通州,時間耽誤不得,張檔頭,你我親近的時候多的是,到了北通州那邊更多的是相互幫襯的機會,還是先趕路吧。”


    張茹頜首點頭,翻身去上了馬,柳乘風則坐上自己的馬車,兩隊人合成一股,沿著官道繼續南行。


    正午的時候恰好路過昭明寺,大家在昭明寺裏暫歇,拿了點香火錢讓和尚們去準備齋菜,東廠和錦衣衛之間各自落座,曲徑分明,大家雖然表麵上和氣,其實心裏對對方都有芥蒂,戒備自然少不了的,倒是張茹和柳乘風坐在一桌,二人低聲說著話,話題都心照不宣地沒有觸及到北通州的事,二人居然搖頭晃腦,拽起了讀書人的事。


    吃過了齋菜,柳乘風出去寺院裏隨意走走,王韜手裏提著一本書,搖頭晃腦地過來,柳乘風見了他,笑道:“怎麽?書生不看書了?”


    王韜尷尬地笑道:“大人取笑了。方才我見大人與東廠的張檔頭說話,學生覺得這個張茹似乎對大人心懷不軌。”


    “哦?”柳乘風看著王韜,淡淡地道:“是嗎?”


    王韜還想在說些什麽,柳乘風拍拍他的肩,道:“你第一次出來,多看多學,有些事不必說出來。”


    王韜淡淡一笑,道:“是。”


    柳乘風雖然比他年紀小,可是柳乘風的口吻倒像是大人教訓自己的子侄一樣,王韜臉上微微一紅,卻也沒有多想。


    當日中午,一行人繼續出發,北通州距離五十多裏,到了傍晚時分,北通州就已經遙遙在望了。


    北通州,天下最緊要的兩處樞紐,每年都有無數的商船、客船、漕船從南通州出發,航行千裏抵達這裏,這北通州的城區麵積雖然不大,可是其繁華,卻遠勝京城,整座城區中間一條寬敞的運河流過,沿著這運河兩岸,興起無數的建築,酒旗林立,茶莊遍地,通過城區的運河,兩側都是臨時搭起的站棧橋,衣飾光鮮的商賈,赤身裸露的腳夫,還有信步閑庭的遊人,使得這北通州上下,有一種永遠止不住的喧鬧。


    這裏的城區建築,自然不能和京師相比,京師的建築恢宏,每一條街道都錯落有致,可是這裏卻顯得無比的擁堵髒亂,既有高門大宅,也有那依托著大宅隨意搭建的木屋,髒兮兮的垃圾遍地都是。


    繞是如此,柳乘風對這裏還是生出了一些期待,他喜歡的就是熱鬧,此時見到此情此景,看到那些揮汗如雨的商賈、腳夫、遊人,心裏不由愉快起來。


    若說此前來這裏,柳乘風是帶著功利的心思,建功封侯是他最大的目的,可是現在他不由打起精神,想到這裏隨時出現動亂,一切的繁華也極有可能化為烏有,柳乘風心情不由黯然,總覺得肩膀沉重了幾分。


    與東廠的人告別後,柳乘風帶著人直接去千戶所,錦衣衛位於這北通州的千戶所也頗為氣派,這裏遠離鬧市,頗為清靜,占地不小,隻是不知為何,卻有幾分陰森氣息,柳乘風冷眼打量著千戶所,隨即叫人叩門,陳泓宇當先上前,不耐煩地狠狠敲擊了幾下門環。


    陳總旗火氣還是不小的,在他看來,光天化日之下堂堂錦衣衛千戶所居然大門緊閉,簡直是聞所未聞。


    狠狠地砸了幾下門,裏頭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柳乘風不由皺眉,對陳泓宇道:“砸開吧。”


    陳泓宇正要招唿人砸門,這門兒卻是咯吱一聲,開出了一條門縫,一張尖嘴猴腮的臉從門縫中探了出來,這人顯然很是戒備,上下打量了柳乘風幾人一眼,一副隨時要動手關門的樣子,道:“你們找誰?”


    陳泓宇一把將這尖嘴猴腮的人拉出來,怒吼道:“瞎了你的狗眼嗎?幾日之前北鎮府司就發了公文,千戶大人今日赴任,為何不見有人接待?”


    這人期期艾艾地道:“原來……原來是千戶大人,既是千戶大人,可有印信?”


    柳乘風叫王韜把自己的印信給這人看,這人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小心翼翼地給柳乘風作揖,道:“卑下北通州千戶所書吏張振見過千戶大人。”


    柳乘風嗯了一聲,抬腿進了千戶所,千戶所裏想必已經許久沒有人出入,顯得很是推搪,這些天的積雪無人處理,因此連過道都滿是積雪,落葉遍地,外表雖然光鮮,可是這庭院裏卻是一片荒蕪。


    走入值房,值房裏也是亂糟糟的,公文無人收拾,隨意地散落在案牘上,不少地方蒙了一層灰燼。


    在來之前,柳乘風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可是仍然沒想到這千戶所會變成這個樣子。


    柳乘風隨手撿起地上散落的一份公文,隨即問跟在身後的張振道:“千戶所裏的人呢?”


    張振答道:“都散了,自從千戶大人接連被刺之後,司吏大人便不敢再來辦公,下頭的校尉見狀也無人來點卯,各百戶所那邊也都懶散下來,已經有半個月功夫無人來這兒打轉了。”


    柳乘風頜首點頭道:“那你為何留在這裏?”


    張振道:“小人沒有其他的出入,又舍不得這差事,所以不敢擅離職守。”


    柳乘風吹了吹案牘上積攢的灰塵,不禁苦笑,道:“是嗎?看來倒是勞煩你了,這千戶所為何這般淩亂?”


    張振迴答道:“前幾日遭了賊,一些竊賊翻牆入室,所以……所以……”


    陳泓宇在邊上聽得眼皮兒直跳,堂堂錦衣衛千戶所居然還能遭賊,這要是拿去京師裏和人說,多半會被別人消掉大牙。


    柳乘風的臉色也有點兒不太好看,他這千戶也算是倒黴,就這個樣子,別說去和東廠競爭去揪出亂匪,隻怕連在這兒站穩腳跟都不容易。


    沉吟片刻,柳乘風才道:“好了,我已經知道了,陳總旗,你帶著人把這裏都收拾一下,往後我們就住在內衙,有什麽需要采買的就讓王韜去,王韜,你身上有銀子嗎?若是有,就先墊著,待會兒拿單子來,本官給你報銷。”


    說罷又向張振道:“張書吏,你幫忙去知會一下,告訴仍有武職的百戶、校尉,說本官已經上任,明日就要點卯,請大家明日卯時到這裏來集合,大家見個麵吧。”


    柳乘風說得很隨意,張振應下來。


    這時已經有校尉給柳乘風擦拭幹淨了椅子,柳乘風坐在椅子上,道:“還有一件事,就是北通州千戶所的公文,但凡沒有失竊的,王韜等采買完東西之後,來幫忙整理一下,萬事開頭難,先把這千戶所收拾妥帖了才能顧及其他。”


    王韜道:“是,大人。”


    大家各自領了吩咐,有的去采買東西,有的拿著掃帚去掃院落裏的積雪,有的去打掃屋子,張振則是馬不停蹄地出去給柳乘風傳遞消息,柳乘風也沒有閑著,幫著兩個校尉把馬車、驢車裏的東西卸下來,一直忙到子夜時分,大夥兒才勉強把這千戶所收拾幹淨,各自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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