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情如火,今年的第一場雪,已經連續下了三天,因為雪來的早,官府沒有準備,大量的流民暫時無法安置,再加上不少貧戶被大雪壓塌了屋頂,死亡的人數,已經驟升到數十人。


    天子腳下,出了這等事,自然讓人揪心,朱佑樘已經連續幾日沒有睡好覺,幾乎每日清早,便先去內閣詢問災情,早朝的時候,諸事都擱置到了一邊,連謀劃已久的京察改製也都暫時擱淺,目的無非一個,就是全力救災。


    到了第四天,雪終於停了,給這滿是疲態的皇帝有了喘氣之機,不過善後的事宜還要安排妥當,早朝迴來,朱佑樘仿佛整個人都虛脫了一般,猛然想起許久沒有去見張皇後,便喚來一個太監,道:“皇後近來在做什麽?”


    太監小心翼翼的答道:“帶著宮裏的人織造布匹,為陛下排憂解難呢。”


    朱佑樘不由歎了口氣:“皇後近來身子骨不是很好,為了朕和災民也是辛苦了。她現在在坤寧宮嗎?朕去看看她。”


    太監期期艾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朱佑樘見他這個樣子,不由正色道:“有什麽話就說,遮遮掩掩做什麽?”


    太監畏懼的看了朱佑樘一眼,吞了吞口水道:“奴婢……奴婢聽說,皇後近幾日心情不是很好,壽寧侯前幾日被煙花胡同百戶所的百戶柳乘風拿了。”


    “拿了?”朱佑樘愕然。


    三日前,柳乘風倒是上了奏書,說是抓了一批亂黨,不過當時急著賑災,一時沒有顧上,這拿亂黨。和自己那國舅有什麽關係?國舅也是亂黨嗎?朱佑樘卻是不信。


    “這柳乘風,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上一筆帳還沒有和他算,他倒是好,又是犯了呆症,這一次倒是惹到皇後頭上了。”朱佑樘心裏想,隨即對這太監道:“走,移駕坤寧宮。”


    太監道:“是。陛下,還有一個消息,說是方才皇後娘娘已經召柳乘風入宮,不知這柳乘風入宮了沒有。”


    朱佑樘眯著眼:“正好,朕也去看看,倒要瞧瞧那柳乘風今日怎麽解釋。”


    外頭已經備好了小轎,這紫禁城這麽大,從正心殿到坤寧宮足有數裏之遠,自然是不能步行的,隻是從前先帝乘坐的是舒適的步攆。朱佑樘卻認為這步攆過於奢侈,因此叫人換了頂小轎子。


    上了轎子,抬轎的太監迅速抬著朱佑樘到了坤寧宮,卻是來的正好。這柳乘風也是到了,乖乖的站在這宮門外頭,大叫一聲:“微臣柳乘風見過娘娘。”


    坤寧宮裏沒有動靜,顯然是張皇後懶得答應。


    柳乘風又叫了一聲:“微臣見過皇後娘娘。”他叫完了,看到朱佑樘的轎子過來,不禁微微一愣。


    朱佑樘從轎中下來,卻沒有理會他,直接入了坤寧殿,良久之後。張皇後才道:“進來說話吧。”


    柳乘風黑著眼圈,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聽到張皇後的話,才舉步入殿。


    昨夜又是一個通宵。打了四圈麻將,這日子,柳乘風是真不想再過了,現在皇後召喚,他才脫身出來,鬆了口氣,倒是巴不得一輩子躲在宮裏永遠不出去。


    自從和朱厚照還有那兩個國舅在囚室裏打起麻將,那張延齡和張鶴齡也漸漸上了癮,更重要的是,他們輸了很多錢。這一兩天,已是欠下了七千多兩銀子。


    雖是國舅。家大業大,可是要他們拿出這麽多錢。卻也是要命的很,畢竟張延齡和張鶴齡主要的收支是宮裏賞賜的田莊,這七千兩,足夠他們一年的開銷了。人一輸,自然就難免紅眼,柳乘風起身要走,他們一齊攔住,這個道:“贏了錢要走,哪裏有這般容易。”另一個則說:“柳乘風,你莫要得意,今日我張鶴齡和你拚了。”


    朱厚照玩心重,自然也跟著勸,柳乘風沒法子,隻好舍命奉陪,結果越打賺的越多,那張鶴齡和張延齡想殺人滅口的心都有了,也好在這是在柳乘風的地頭,他們不敢亂來,結果……柳乘風欲哭無淚。


    這宮裏有人來傳話,很不客氣的請柳乘風入宮,柳乘風又是熬了一個通宵,一下子有如釋重負之感,隻恨不得立即將這些人從自己的百戶所裏送出去,把一副好牌一推,倉皇而逃。


    進了坤寧殿,柳乘風一眼便看到了臉色冰冷的張皇後,張皇後穿著一件大紅禮服,很是雍容,隻是那煙熏的黛眉此刻卻是微微擰起,黛眉下的眼眸,閃掠過一絲冷意。


    張皇後平素雖然溫和,可是就連坐在榻上故作讀書消遣的朱佑樘也知道,皇後若是生起氣來也不是好玩的。


    朱佑樘故意看了一會兒書,見張皇後不說話,柳乘風也站著不說話,終於忍不住,還是抬起頭來,他不禁仔細看了柳乘風一眼,發覺他的眼袋漆黑,滿是倦意,方才原本還是抱著一副看好戲的態度,這時候不免嚴肅起來。


    據說柳乘風抓捕了一批亂黨,莫非這幾日,他都在處置這件事,以至於廢寢忘食?若當真如此,這家夥也未必不靠譜,至少勤勉王事還是值得肯定的。不過朱佑樘當然想不到柳乘風是因為通宵打了一夜的麻將,否則非要抓狂不可。


    “咳咳……”對柳乘風生出了幾分好感,又想到了平時他的諸多好處,朱佑樘覺得自己還是該說一兩句話才好,便咳嗽一聲,故意板著臉,道:“柳乘風,你可知罪。”


    柳乘風看了肅容的皇後一眼,才答道:“微臣不知。”


    朱佑樘眼睛都瞪圓了,話說,他方才的語氣雖然嚴厲,可但凡是有心人都知道,這是擺明了給柳乘風台階下,可是偏偏這愣子不但不下,居然還頂撞到自己頭上。


    這個家夥……真是沒治了。


    朱佑樘心裏搖頭。索性就不管了,你既然不知罪,那就讓皇後來收拾你吧,打好了主意,朱佑樘便又假意捧起一本資治通鑒來看。


    “柳百戶既然不知罪,那麽本宮倒是想問問,壽寧侯犯了什麽罪,何至於要被柳百戶拿起來。至今還關押在百戶所裏。你勤於王事,這沒有錯,你緝拿亂黨,這也是為朝廷辦事,為大明盡忠,本宮無話可說,平時呢,本宮也待你不薄,可是你就這般來報效本宮的嗎?本宮隻有這麽兩個弟弟,他們性子是放浪了一些。可是你要把壽寧侯當亂黨一樣拿起來,卻是什麽道理?難道說壽寧侯也成了亂黨?”


    張皇後的話,有理有據,字字誅心。雖然語態平和,可是興師問罪之心卻很是明顯。


    她的聰明就在於,首先肯定柳乘風拿辦亂黨,並沒有錯誤,甚至值得肯定。如此,則證明自己公私分明,也絕不是詬病柳乘風捉拿亂黨。之後又是大打感情牌,說起平時自家對柳乘風的好處,讓柳乘風生出羞愧之心。最後又說自己有這麽點兒親戚,你卻是汙蔑他們是亂黨,這便是開始發難了。


    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絕不會讓人指摘,張皇後是個聰明的女人,隻這一句話便能體會的到。


    柳乘風道:“微臣想講一個故事可以嗎?”


    到了這時候,居然還有閑情講故事,張皇後不禁道:“故事就免了。”


    柳乘風卻是執拗的道:“既然皇後娘娘不想聽故事,那麽不妨聽微臣講一個寓言……”


    “這家夥……”朱佑樘心裏咒罵一句,不得不抬起頭對張皇後道:“皇後,且聽他怎麽說。”


    張皇後沒有吱聲了,臉色仍舊平淡如初,不喜不怒。


    柳乘風歎了口氣道:“這個故事。想必皇上和皇後都曾聽說過,微臣要說的是。鄭莊公與公子叔段的故事。”


    其實根本不必柳乘風說,朱佑樘和張皇後都知道這個典故。故事講的是鄭莊公繼位,公子叔段是鄭莊公的同母弟,因為母後的慫恿,使他開始覬覦鄭莊公的君位,麵對這個情況,鄭莊公非但沒有製止他,反而一步步的縱容,最後讓公子叔段見鄭莊公一步步退讓,得意忘形之下起兵謀反,鄭莊公卻早有準備,一舉將叛軍剿滅。


    張皇後道:“這故事,本宮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柳乘風道:“娘娘既是壽寧侯至親,若是當真疼愛壽寧侯,就不應該一味縱容庇護,否則隻會效仿鄭莊公,誤了壽寧侯。當時微臣剿賊,有賊人入壽寧侯府,壽寧府非但不將反賊交出,反而責打微臣的部下。娘娘可知道,這些賊人是誰?那進入壽寧侯府的反賊又是誰?”


    張皇後茫然搖頭。


    柳乘風道:“這些賊人,就是太祖皇帝屢次下詔禁止的明教,而那反賊,就是明教在京師的頭目,此人偽善,打著道門的幌子在京畿活動,蒙蔽壽寧侯,若是微臣不及時製止,一旦壽寧侯繼續受他蒙蔽,娘娘能保證壽寧侯不會被人教唆,而做出遺恨終身的事來嗎?”


    朱佑樘聽到明教二字,才知道柳乘風這一次大動幹戈的反賊就是明教,不由道:“都查實了嗎?”


    柳乘風正色道:“迴陛下,都查實了,人證物證俱全,確實是明教餘孽無疑。”


    朱佑樘不由振奮起來,看了張皇後一眼,見張皇後還有話要說,便耐住心裏的激動,等張皇後先把話說完。


    張皇後聽到明教二字,又見朱佑樘振奮之色,心裏已明白了什麽,便道:“就算是如此,他也隻是一時被人蒙蔽,算不得什麽大罪,你這般將他拿去衛所,大動幹戈,豈不是太不給壽寧侯的臉麵了?壽寧侯的臉麵就是本宮的臉麵,連這些你都不清楚?”


    柳乘風道:“皇後娘娘,微臣隻是想給壽寧侯一個教訓,壽寧侯對大明,對陛下固然是忠心耿耿,可是經常與三教九流廝混在一起,遲早要惹出禍事,這麽做,也是為了他好,微臣擅作主張,若是娘娘認為微臣做錯了事,請娘娘責罰。”


    這一句話,便堵住了張皇後的嘴,張皇後沉吟片刻,心裏也是歎氣,說來說去,也是自己的弟弟不爭氣,什麽人不結交,偏偏結交這亂黨,被人蒙騙。


    隨即,張皇後又不禁有些後怕起來,也好在這亂黨被及時發覺,若是壽寧侯越陷越深,豈不是……


    現在說起來,張皇後竟是覺得心思有些複雜,不知是該感謝這柳乘風,還是問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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