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聲色俱厲之後,又顯得憂心忡忡起來,他急不可待地道:“午朝的朝議就到這裏,眾卿散了吧。柳乘風,你留下,隨朕去坤寧宮。”


    這個結果,柳乘風早有預料,因為這份報紙出來時,柳乘風就完全可以預料皇帝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這一邊。


    所謂的政治,柳乘風其實並不比這朝中的袞袞諸公懂得更多,不過拜他前世知識爆炸的經驗所賜,柳乘風還多少有一點覺悟。


    就比如這一次他彈壓民變,一開始就不是刑法的問題,而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柳乘風有沒有罪,都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在於這小子政治十分不正確。


    當今皇帝要以德治國,要用禮法來治理天下,可是柳乘風居然敢二話不說,抄了家夥就去殺人,這種愣頭青所做的事未必不會對國家有好處,可是對國家有好處是一迴事,殺人又是另外一迴事,若是皇帝不加罪於你,朝廷的百官都為你說話,這豈不是說所謂的德治和禮法都是一句空話?


    所以柳乘風采用了另一個辦法,把這過審,又引申到政治正確的問題上。


    有‘人’大張旗鼓地宣傳他的觀點,先是罵柳乘風,說柳乘風罪無可赦,另一麵又鉚足了勁頭去罵皇後,說這皇後善妒,這個人在朱佑樘眼裏就是不正確,甚至隻能用可惡來形容。


    朱佑樘要向天下人證明張皇後並不是妒婦,也證明自己不是妻管嚴,唯一的辦法就是搞臭這個‘人’,搞臭一個人又變成了政治問題了,就好像古今中外無數的事例證明一樣,要搞臭一個人,就要將這個人的一切都否認掉,比如你貪贓,你亂搞男女關係,你孌童,你還吃狗屎等等。


    朱佑樘就是要搞臭寫文章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所有人,這個人是個瘋子,是個居心叵測的壞人,還是個胡說八道的混賬。他說的話沒有一點是可信的,一丁點都沒有。


    “此人居心叵測,心懷不軌,指鹿為馬,罪無可赦!如此信口雌黃,誹謗親軍,誹謗張皇後,誹謗朕的朝廷命官,其用心險惡到了極點,傳朕的旨意,立即辦了他!”這一句,就是朱佑樘真正要說的話,到了這個時候,什麽聖明、什麽清議的看法,朱佑樘全然不顧了,因為這已經涉及到了他的核心利益,涉及到了他的妻子。


    朱佑樘已經甩袖而去,匆匆往坤寧宮那邊去了。


    一幹朝臣看到這個變故,都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方才那小太監在丹陛上低聲說話,張皇後昏厥的消息現在還沒有散播出去,所以大家都是滿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王恕幾個心裏倒是明白,隻是這些話又不敢說。


    蕭敬眼中也掠過一絲詫異之色,隨即恢複了正常,正色道:“散朝了,諸公各迴直房吧。”


    等到三三兩兩的人散去,蕭敬彎腰走過去,撿起地上的報紙看了一眼,一下子恍然大悟。


    柳乘風這時候正要由小太監領去坤寧宮那邊,蕭敬看著他的背影,隨即將報紙扔下,微微一笑,道:“柳百戶留步。”


    柳乘風駐足,旋身看著蕭敬,淡淡地道:“怎麽?有事?”


    蕭敬對那小太監道:“柳百戶由雜家領著去坤寧宮,你退下。”


    那小太監低著頭,退到了一邊。


    蕭敬走向柳乘風,隨即朝柳乘風做了個請的手勢。


    二人肩並著肩出了正殿,沿著大殿之間的甬道朝著後宮方向過去。


    蕭敬走得慢,走了幾步,已是氣喘籲籲,偶爾伴雜著咳嗽,在這烈日之下,身形佝僂,讓人看一眼,便生出同情。


    不過他的腳步邁得極穩,一雙渾濁的眼眸雖是透著一股由身到心的疲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銳利,迎麵過來的太監遠遠看到他都停住腳步,一直在甬道邊束手候著,等他與柳乘風過去時,便行個禮,低聲道:“蕭公公好。”


    蕭敬對這些太監並沒有迴禮致意,仿佛就應當受他們的敬畏一般,連眼角都沒有掃過去一下。


    “皇上繼位以來,一再清退閑置的宮人,可是這偌大的皇城卻還是少不得咱們。”蕭敬淡淡地看著遠處巍峨的宮牆,朝柳乘風瞥了一眼,慢悠悠地道。


    柳乘風一直不知道這蕭敬到底玩什麽花樣,按常理來說,這個人應當是自己的對手才是,若不是他,今日這件事不會如此複雜,可是這人舉止投足間似乎都有著一種讓人不能向他惡語相向的氣質,讓柳乘風感覺很壓抑。


    柳乘風琢磨著蕭敬的話,不禁笑了起來,道:“皇上自然離不開這皇城的公公,可是這天下想做公公的如過江之鯽,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蕭公公說是不是?”


    蕭敬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聽出了柳乘風話中帶刺的意味,莞爾道:“你和人說話總是這樣咄咄逼人的嗎?”


    柳乘風渾身放鬆了,心裏想,***的,我這一條性命差點栽在你手裏,還有什麽好顧忌的?他聳聳肩,自嘲笑道:“咄咄逼人有什麽不好?這世上的人都是賤骨頭,你退一步,他就進一步,得寸進尺,貪婪無度。”


    蕭敬沉默了。


    這姓柳的家夥是當著和尚罵禿驢,這賤骨頭,暗諷的是誰?


    蕭敬突然停住腳步,臉上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道:“雜家想起來了,待會兒還有點事要處置,柳百戶,這坤寧宮反正也要到了,告辭。”


    柳乘風道:“蕭公公一路走好……”他的臉上露出那種別人家辦喪事那般的悲痛。


    蕭敬卻沒體會出柳乘風的言談舉止的深意,淡淡笑道:“雜家有一句話要贈給柳百戶,柳百戶想聽嗎?”


    “蕭公公賜教。”


    “柳乘風可以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是若是往壞裏說,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味耍弄小聰明和一味魯莽或許能得到一時的好處,卻不是經世之道,柳百戶,你很聰明,可是離立足卻還差得遠了。”


    蕭敬拋下這一句話,隨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瞥了柳乘風一眼,旋身離去。


    柳乘風脫身的辦法確實可謂高明,可是在蕭敬看來,這種走鋼絲的舉止,就算是再如何聰明,也不過是小聰明而已,今日能脫身,下次呢?


    一個真正的上位者,需要的不是小聰明,這是蕭敬的理解。


    柳乘風看著那佝僂的背影想了想,隨即撇撇嘴,柳乘風不這樣理解。


    到了坤寧宮,這裏已圍滿了不少禦醫了,一個個背著藥箱,急得團團轉,這些人見到了柳乘風來,卻是百忙之中偷偷在竊竊私語。


    “此人是誰?”


    “據說是個叫柳乘風的百戶。”


    “是他?上次是他開的藥方調理好了陛下的病?”


    “就是他!”說這話的人,語氣之中帶著幾分嫉妒。


    這時候,外頭值守的幾個太醫看柳乘風的眼神已是有點兒不懷好意了,大家出來混,無非是混口飯吃而已,能到禦醫這一步,大家為了修習醫術,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所謂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其實這學習醫術也是如此。


    大家本來好好地混日子,功成名就,誰知卻冒出這麽個小子。想想看,原本大家是禦醫,天下最好的醫生,無人敢質疑。可是突然來了這麽個家夥,把他們治不好的病給治好了,這不是當著天下人的麵打他們的臉嗎?


    “這小子,不知從哪裏弄來個藥方招搖撞騙,竟是讓他蒙對了一次,哼!”有人不客氣地對身邊的同僚道。


    這句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柳乘風的耳朵裏,柳乘風停住腳步,不禁看了說話的太醫一眼,隨即微微一笑,道:“先生是在我說我嗎?”


    這太醫想不到柳乘風居然會笑嘻嘻地來問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跺跺腳,背著藥箱到另一處地方去了。


    柳乘風也懶得理他,在殿外大叫一聲:“微臣柳乘風來了。”


    裏頭傳出朱佑樘焦灼的聲音,道:“進來。”


    柳乘風進殿,這殿中已是圍了不少人,青絲帷的牙床上已是水泄不通,柳乘風沒看到朱佑樘,走過去撥開幾個嚇得臉色蒼白雙腿打顫的小太監,鑽到人群裏去。隻看到朱佑樘正握著張皇後的柔荑坐在床沿上,張皇後則是平躺在榻,有個禦醫跪在床下給她把著脈。


    柳乘風叫了一聲:“皇上叫微臣來……”


    朱佑樘急匆匆地道:“說這麽多做什麽!你不是也通醫術嗎?快,看看皇後為何到現在還昏厥不醒!”


    按常理,急火攻心,若是體質較為孱弱之人一時昏厥,大多數時候也很快就能蘇醒。可是現在過了這麽久,又來了這麽多太醫,幾番診斷,居然還沒有蘇醒的先兆,這就把所有人嚇壞了,柳乘風注意到,就在這朱佑樘邊上,那個上次見到的朵朵公主,大唿一聲:“是,快來看看,這些庸醫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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