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


    這不大的直房裏,幾個小太監各自坐在案牘後頭低頭看著奏書。


    雖然當今皇上親力親為,可是一些不太緊要的奏書,卻是由秉筆太監代為批閱。


    坐在這兒的小太監,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一個個小心翼翼的低頭看著奏書,有時會有人突然站起,朝那上首位置上的老太監走過去。


    那老太監,正是上一次在內閣直房議事的蕭公公。


    蕭公公的咳嗽,顯是越來越厲害了,憋得雙頰通紅,他手裏拿著一根銀釵兒,眼睛落在案牘上的油燈,銀釵兒撥了撥燈芯,隨即籲了口氣,看了看邊上的奏書,淡淡道:“這件事,呈送禦覽吧,一定要記著自己的身份,咱們隻是給陛下打下手,是奴才,不要得意忘形,但凡是緊要一些的奏書,若是內閣遞錯了,都不要批擬,交給陛下處置。”


    蕭公公說完,端起桌上的茶,慢吞吞的喝了一口,隨即咳嗽一聲,用絲巾去捂嘴巴。


    “廠公……”那小太監壓低了聲音,道:“皇上出宮了。”


    “出宮,去了哪裏?”蕭公公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意。


    “大理寺!”


    砰……


    蕭公公拍案,臉色陰晴不定的冷笑,隨即大喝道:“出去,全部出去!”


    直房中的小太監,對這樣的場景已是司空見慣,紛紛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陛下去了大理寺,與那柳乘風說了多久的話?”蕭公公慢吞吞的道。


    “迴廠公的話,去了半個時辰,據裏頭的人說,好像……好像陛下出來的時候,臉色比去時好了很多,迴到宮裏便就寢了。”


    蕭公公神情恢複起來,淡淡的道:“是嗎?”


    案牘上,是一方白玉鎮紙,蕭公公一張長滿了褶皺的手。把玩著這鎮紙沉默了片刻。


    “看來,那柳乘風倒是有幾分手段。”蕭公公籲了口氣。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咳嗽幾聲之後,繼續道:“這個人再放任下去。就是個大患。他與太子和陛下的過從太密了,等到他翅膀硬的一天,就是東廠顛覆之時。這個人……一定要死。”


    蕭公公的口吻,變得不容拒絕,直視著迴話的小太監。


    小太監頓時感覺到無窮的壓力,低著頭,道:“廠公的意思是,讓人大理寺……”


    蕭公公微微一笑,道:“小碧兒。你跟了雜家這麽久,居然還是這麽莽撞嗎?要殺柳乘風的,不是你我,是陛下。”


    “陛下……”小太監不由愣了:“可是陛下剛剛還……”


    蕭公公不理會小太監的疑問,冷笑一聲:“陛下非殺他不可。前些時日,我交代你在外頭也學著柳乘風辦一個報館,這報館你辦了嗎?”


    柳乘風的學而報自從發售以來,這京師裏頭各種報館也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一方麵是學而報日進金鬥讓人眼紅,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不少有心人看出這報館有很大的作用。不過效仿的多,可是和學而報的銷量比起來,實在差的太遠,現在整個京城,因為那幾篇文章,都已經習慣了每日清早的時候,喝上一盞茶,順道兒看看學而報,這種習慣已經養成,許多人要改正也難了。所以現在學而報雖然把文章都放了出來,可是每日的銷量,卻還穩穩的維持在十萬份上下。


    小太監遲疑道:“廠公,奴婢辦事不利,這報館是建起來了,可是每日卻隻能發售數百份而已……”


    誰知道蕭公公並沒有見怪的意思,嗬嗬一笑,道:“這就夠了,有了這報館,就足以置他死地。禦使張芳這個人你有印象嗎?”


    小太監道:“他好似拜了禦馬監的吳公公做了幹爹。”


    “就是他。”蕭公公嗬嗬一笑:“你去尋他,叫他寫一篇文章,放在你那報館去刊印。”


    “這文章怎麽寫?”


    蕭公公沉吟道:“讓他放膽去罵就是,想罵什麽就罵什麽,罵的越激烈越好。”


    “罵誰?”


    蕭公公臉色一沉:“天子腳下,出了這種事,身為仗義執言的禦使,難道還能罵誰?”


    “您是說……”小太監嚇了一跳,不由打了個哆嗦,他知道蕭公公要讓那禦使罵誰了:“廠公,就怕……就怕那張芳不肯。”


    蕭公公嗬嗬一笑,道:“他會肯的,你就說,雜家保他無事,而且他還能落個清直之名,卻有什麽不好?”


    小太監滿是遲疑,不知蕭公公在賣什麽關子,按道理,就算要罵,那也該罵那柳乘風才是,怎麽反倒罵起……


    小太監不敢想下去,蕭公公已經伏身撲在了案牘,繼續看奏書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奏書不動,口裏淡淡的道:“你去辦吧,這件事,不要讓人知道。”


    小太監隻好小心翼翼退出去。


    見小太監走了,蕭公公又不禁捂著口咳嗽,撕心裂肺一般,那靠在手肘邊的燭台,跳躍色火紅的光線,他抬起眸,眸中帶著深不可測的深邃,不由長歎口氣:“這身體,真是大不如前了,老了,老了……”


    似乎是在歎息光陰蹉跎,又似乎帶著幾分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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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早,仍是在這司禮監裏,在這兒辦公的太監們,都在外頭乖乖等候,直到蕭公公由人攙扶著出現,第一個邁入直房,大家才魚貫而入,蕭公公坐定,如往常一樣,有人端來一杯茶,蕭公公喝了一口,問:“陛下昨夜睡的好嗎?”


    立即有人笑嘻嘻的道:“睡的香呢,前天雖然一夜沒有睡,可是昨個兒夜裏,卻是按時睡了,現在隻怕也已經醒了,多半要召內閣大臣們要進去說話的。說不準兒待會兒還要請公公去。”


    蕭公公頜首點頭,道:“陛下龍體康健,是萬民的福分,通政司的奏書遞上來了沒有?”


    “還沒有,多半要等閣臣們梳攏之後才遞上來。”


    蕭公公嗯了一聲,便躺在這椅上,開始閉目養神。隨即又想起什麽:“寧王父子的傷聽說已經痊愈了是嗎?”


    “是,昨天下午的時候,入宮來請罪來著,陛下當時還在就寢,聽到他們來,倒是立即醒來了,見了他們,寬慰了他們幾句,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蕭公公莞爾一笑:“這就好。”


    正說著,昨日那小太監又來了,這一次,腋下夾著一份報紙,小心翼翼走到蕭公公身邊,蕭公公看了他一眼,眼皮兒又垂下,道:“雜家乏了……”


    他這麽一說,這些人都知道了他的意思,除了那送報的小太監,其餘人全部退了出去。


    “怎麽樣?那張芳答應了嗎?”


    “答應了,連夜寫了一份文章,刊載在咱們的報紙上,廠公請看。”


    蕭公公接過報紙,草草看了一眼,微微笑道:“精彩,這個張芳,倒是寫的一手好文章,他這禦使,沒白做。”


    小太監道:“這姓張的一開始還不肯,說什麽要廷杖的,會壞了前程,後來奴婢隻好把公公的意思說出來,他才肯的。”


    蕭公公嗯了一聲,將這報紙放在書案上,隨即道:“這報紙,叫東安報?”


    “沒錯。”


    “你安排的東家是誰?”


    “是個姓周的,奴婢的遠親。”


    蕭公公臉色一冷,道:“這個人,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刊載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還有那禦使張芳,簡直是膽大包天,身為朝廷命官,卻是去報紙裏刊載汙蔑宮闈之詞,小碧兒,這兩個人,都是死罪,你速速下雜家的條子,立即去東廠,告訴那千戶,派人去拿張芳,去砸了這什麽東安報館,連同那姓周的東家一齊拿了,立即把他們下獄,殺雞儆猴。”


    “啊……”叫小碧兒的太監打了個哆嗦,不可置信的看著蕭公公,心裏說,公公,你莫不是瞧我不順眼,故意要整奴婢?這可全是按著公公的意思辦的,怎麽到頭來,怎麽還要拿張芳,要捉奴婢的遠親。


    蕭公公看著小碧兒,眼睛中閃露出一絲淩厲,咬著牙道:“怎麽?你不敢?”


    “我……我……奴婢,不,公公,砸報館,還有拿禦使,這……這隻怕會引起清議,內閣那邊,隻怕也會……”


    蕭公公冷冷一笑:“就是要大家鬧,鬧得越兇越好,你快去,把這些牽涉到的人,全部拿下,一個都不許漏網。”


    小碧兒隻覺得自己雙腳顫抖的不聽使喚,卻無論如何猜不透蕭公公唱的是哪一出戲,這皇上,是蕭公公叫人罵的,現在人,卻又是蕭公公要拿,這算什麽?


    可是想到這蕭公公的手段,小碧兒低著頭也不敢爭辯,連忙拿著報,灰溜溜的揍了。


    蕭公公不由歎了口氣,看著那小碧兒的背影,慢悠悠的道:“這小家夥還是少不更事,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曆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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