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更呆住了。


    倒不是因為柳乘風的言辭,隻是這時候他也在權衡,去還是不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哆嗦著嘴皮子顫抖地道:“大人,學生一輩子碌碌無為,連鑽營取巧都隻是半桶水,現在想來,這輩子活著真是不值當。難得大人如此瞧得起學生,以學生為腹心,委托重任,學生隻有一句話要說: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王司吏咬牙道:“所以便是刀山火海,學生也要隨大人走一走。書生雖無用,卻都未必是鼠輩,仗義死節的也有讀書人。”


    “嗯”柳乘風並沒有太多的感慨,他這時候卻是埋首在案牘上書寫著什麽。


    王司吏抬眼看過去,隻看到那案牘上陳著一方信箋,信箋上隱約地寫著“報溫氏書,四字。


    “遺書”王司吏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不由奇怪地看了柳乘風一眼。


    為了一個死了的商賈,為了一些潑皮,這百戶大人竟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這樣的人真不知是愚蠢還是無畏。


    王司吏心裏不由地歎了口氣,這把老骨頭隻怕要交待在這小子手裏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裏未嚐沒有趨利避害的心思,可是總覺得柳乘風這個人待自己不錯,若是這時候袖手旁觀,隻怕要抱憾終身。


    人的勇氣其實是會傳染的,柳乘風那一副無畏的樣子卻也讓王司吏有了幾分勇氣。


    柳乘風擱筆,隨即站起來,用一隻手撐著案牘,道:“人都到齊了吧。出發!”


    四十匹馬上坐著四十個幫閑,柳乘風打馬在隊前,周遭的騎士紛紛朝他齊刷刷看來。後隊一些,就是百來人擁簇在馬後,柳乘風隻是掃視他們一眼,隨即正色道:“迎春坊出了民變,一群賊寇居然敢堵截官軍,陳總旗已經身陷囫圇,諸位,可敢與本官去平定叛亂嗎?”


    “有何不敢!”


    眾人大唿一聲,氣勢如虹。


    柳乘風勒著馬,抬頭,隻見豔陽高照,帶著絲絲的燥熱,道旁的樹木落著葉子,飄飄灑灑。


    “或許,就是這些秋葉來為我送葬了!”柳乘風心裏湧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他明明知道,隻要下了馬,他仍有富貴,可以讓自己的妻子不必擔心。隻要向雷彪低頭,就可以諸事不管,可以安生的。


    可是他的雙腿,緊緊地夾在馬肚子上,深吸一口氣,按住了腰間的劍柄,目光落在了長街的盡頭。


    “明年的今日,會不會有人說有一個呆子在這裏愚蠢地選擇了死亡。或許不會,我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名不會見經傳,在這時光之輪中,不過是滄海一粟。不過,就算是死,那麽也要人來陪葬。”


    他大手一揮,道:“走!”從這裏到迎春坊,不過是幾個街角的距離,甚至到了煙huā胡同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烏壓壓的人群。


    人頭在攢動,看不到盡頭,柳乘風抽出了腰間的繡春劍,身後的校尉、幫閑稍作猶豫,也紛紛拔出了武器。


    騎馬尾隨在後隊的王司吏臉上已閃露出了一絲恐懼。他抓著馬鬃,感覺身體已不是自己的了。


    老霍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今日沒有騎驢子,用的是步行,身子在情不自禁之下縮了縮。


    大隊的錦衣衛出現,讓那黑壓壓看熱鬧的人群都呆住了,錦衣衛們緊張,他們又何嚐不害怕?那此起彼伏的聲浪,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戛然而止。


    柳乘風放開喉嚨,大吼一聲:“反賊作亂,若是良民,速速退去,再在這裏停留,皆由反賊論處,殺無赦!”


    校尉、幫閑們也都一起大吼:“不是反賊的速速退散,耽擱於此的,皆以反賊論處。”所有人呆住了,反賊……叛亂……


    而且,對麵的錦衣衛已經拔出了一支支錦春刀,豔陽之下,刀鋒散發著攝人的寒芒,這明晃晃的刀身,立即將看客們嚇得不禁打起了哆嗦。


    隨即,有人反應過來,開始退散,退散的人越來越多,宛若退潮一樣,那人海唿啦啦地越退越遠。


    後麵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耳朵卻不聾,聽到有人大喊:“官軍來了,官軍來了……、,迎春坊已是變得混亂不堪,那原本烏壓壓的人一下子走了個幹淨,隻留下了一片狼藉。


    市井潑皮們卻沒有走,仍然是堵住了巷口,倒不是他們勇氣更大,而是那頭目朱海鼓舞住了士氣。


    “弟兄們怕個什麽!這些錦衣衛不過是嚇唬我等而已,雷大哥已經吩咐過,柳乘風就是膽子再大也絕不敢在天子腳下動刀兵。這狗娘養的自從將迎春坊劃撥到了自家名下,叫了狗腿子堵在河堤,弟兄們自己捫心問問,從前大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現在又是什麽光景?沒有了河堤這邊的油水,咱們就沒有銀子huā,難道讓咱們喝西北風?”頓了一下,朱海繼續道:“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無路可走,索性大家看看,柳乘風敢不敢動手,咱們這麽多人,他們敢殺嗎?”


    朱海確實有幾分膽魄,對雷彪也是忠心耿耿,幾番巧語之下,立即讓潑皮們安穩下來,這些潑皮平素遊手好閑,欺行霸市,多少也有幾分膽色,而且這麽多人聚在一起,若是露出畏色,反而會被同伴們看輕。他們都沒什麽生業,就是靠著碼頭那邊的平安錢混日子過,手底下哪個沒有幾樁命案?都是好勇鬥狠之徒!


    “對,錦衣衛又如何!咱們不怕,我倒要看看,柳乘風的刀敢不敢砍爺爺的脖子。”有人在人群中大唿一聲,立即引發了一陣哄笑。


    他們這些人多少也懂些人情世故,柳乘風若是當真敢在這兒殺人,他們性命沒了,朝廷也非治他的罪不可,彈壓民變是一迴事,可是這種事沒有皇帝的首肯,誰敢輕易動手?到時候惹起了眾怒,皇帝定要借他柳乘風的腦袋來平息非議的。


    他們料定了柳乘風隻是虛張聲勢,不敢殺人。


    柳乘風打馬向前,在距離潑皮們的二十丈外停下,一雙眼睛淡漠地看著他們。在他的身後,四十個騎士一字排開,用手安撫著坐下暴躁的座馬,一聲不吭。


    後隊步行的校尉、幫閑湧上來,也是默不作聲。


    柳乘風看著他們,心中生出一種無比的厭惡,這樣的人不事生產,整日在街上閑逛,勒索別人的財物,逼良為娼,為非作歹,偏偏他們還自稱是義氣,其實,不過是一群吸血鬼,蠢蟲!


    在前世,柳乘風遇到這樣的人,往往會捏著鼻子繞著路走,可是今天,他卻淡淡地看著他們,覺得他們的舉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可笑。


    潑皮之中,有一個人叉著手跨前一步,不屑地看著柳乘風,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嬉皮笑臉地朝柳乘風大叫道:“爺爺混世人龍張鐵牛,什麽都怕,就是不畏死,柳乘風,爺爺在這裏等著你,這脖子近來癢癢得很,你若是有種,就來砍一砍爺爺的腦袋,爺爺若是退了一步,便是婊子養的,你若是不敢來,便是張爺爺的孫子!”他這一番豪氣幹雲的話,立即引來同伴的叫好,紛紛大唿道:“張大哥好氣魄!”


    張鐵牛臉上放光,聲音加大了幾分,繼續道:“怎麽?不敢來?


    你這孫兒既然來了這裏,為什麽不敢動手?嘿嘿……”張鐵牛放聲冷笑道:“若是不敢,便喚我一聲爺


    ……”柳乘風木然地看著他,隻是覺得這家夥簡直就是一個神經病,也不知是哪家沒公德心的人生出來的東西。


    張鐵牛繼續大叫:“是不是不


    ……”這時候,柳乘風拍了馬,吃痛的座馬發出一聲悲鳴,隨即如脫弓之箭一般飛快疾馳。


    三十步、二十步……五步……兩步……


    張鐵牛的瞳孔散發出一陣愕然,想來他並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家夥居然敢放馬來撞自己。


    不過很快,張鐵牛就意識到了自己判斷似乎有了些錯誤,對方不是放馬來撞自己的,因為張鐵牛看到了一柄明晃晃的劍,那劍鋒在半空劃過了半弧,發出哧哧的破空聲,夾雜著浩然的殺氣,狠狠地斬在了張鐵牛的脖子上。


    血,從長劍的血槽中流淌出來,張鐵牛瞪大著眼睛,瞳孔在收縮,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時候,他心裏隻是在想:“狗娘養的,朱海,你不是說他們不敢殺人嗎?”他的眼簾模糊了,在他的瞳孔之中,倒影著一張俊秀又漠然的臉,這張臉帶著徹骨的漠然,用蔑視的眼神看著他。


    咚,………,張鐵牛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柳乘風已經抽迴了自己的長劍,淡淡地道:“逼著本官殺你,人怎們能賤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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