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與柳乘風寒暄了幾句,才慢吞吞地旋身用眼角的餘光瞥了陳讓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陳同知來這兒做什麽?”


    平素牟斌與陳讓表麵上還是維持著客氣的,陳讓稱唿牟斌為大人,而牟斌則直接稱唿他的表字,現在牟斌直唿陳讓的官職,陳讓的目光中掠過一絲疑惑,隨即臉色沉重地朝牟斌行了個禮,道:“大人,下官聽說內西城千戶所裏有一樁以下犯上的事……”


    牟斌淡淡一笑,打斷他道:“以下犯上的事不是南鎮撫司來管的嗎?”他值得玩味地朝陳讓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要管,那麽就繼續審吧,我在旁看著。”說罷,叫人搬來了椅子,斟了茶,如山的肩膀鬆弛下來,抱著茶盞坐在一旁,催促道:“快審!”


    陳讓這一下糊塗了,一個小小校尉怎麽勞動到這位素不管事的指揮使大人出馬?而且指揮使大人進來,先是與柳乘風寒暄,又對自己冷言冷語,莫非……


    陳讓的額頭上已是滲出冷汗來,牟斌又在那邊催促,讓他一時慌了神。


    不對勁,不對勁……問題出在哪裏?


    陳讓想不通,可是想不通,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想下去。


    至於千戶劉中夏,這時候也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方才的底氣一下子沒了,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才聽到陳讓喝道:“柳乘風……”


    “且慢!”牟斌突然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柳校尉雖是受審,可是沒有定罪之前,畢竟是自家的兄弟,來人,給柳校尉搬個椅子來。”


    “……”陳讓呆了一下,牟指揮雖然沒有明言,可是態度已經夠明確了,又是寒暄又是請他坐下,這不是擺明了拆自己的台嗎?姓牟的到底打什麽算盤?


    可是指揮使大人發話,兩邊的校尉無人敢違逆,立即有人搬來了長椅,柳乘風一點也不客氣,大喇喇地坐下,道:“卑下在,不知大人還有什麽要問的?”


    陳讓硬著頭皮繼續往下審:“我隻問你,當日國子監有人鬧事,你為何不許劉千戶入監,莫非是要包庇亂黨?還有,你朝劉千戶拔刀相向,這是不是以下犯上?”


    柳乘風笑了,心裏想,你既然問了,那也別怪我不客氣了。


    柳乘風朗聲道:“國子監有人鬧事,已經被卑下彈壓,若說國子監裏有亂黨,那麽敢問大人,這亂黨是誰?國子監乃是我朝聖地,上至博士下至監生,都是我大明的棟梁,若大人說他們是亂黨,那麽天下還有誰不是亂黨?”


    陳讓不禁語塞。


    柳乘風冷笑道:“大人誣蔑我大明的士人是亂黨,卑下也不與大人爭辯。可是當日我已安撫住了憤怒的監生,千戶劉中夏卻借故帶兵要入國子監中拿人,敢問大人,國子監這樣的重地,是什麽人都可以隨意進出的嗎?那國子監中供奉著孔廟,孔聖人也在那裏,劉中夏身為天子親軍,卻要提刀勒馬進去,卑下要問,劉中夏到底想做什麽?錦衣衛是天子親軍沒有錯,可正因為是親軍,一言一行也都與今上休戚相關,現在天子親軍要入文廟、進學堂,這件事若是傳出去,天下人會怎樣議論?今上乃是聖明之主,以禮法治天下,尊孔推儒,可謂殫心竭力,可是劉中夏卻不體會聖意,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在卑下看來,與亂黨無異,劉中夏這狗賊既是亂黨,那麽卑下身為天子親軍,莫說是對他拔刀相向,便是當即斬了他的腦袋,又何罪之有?而現在,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反而包庇亂黨劉中夏,要謀害忠良,治卑下的罪名,又到底有什麽居心?今日趁著指揮使大人在,卑下就和大人與劉中夏這狗賊好好打一打官司,你要審問卑下,卑下倒也要審一審大人,看看誰才是亂黨,誰才是以下犯上!”


    “你……”陳讓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柳乘風方才還隻是死不承認,等到牟斌一到,居然反客為主,直接審到自己頭上了。


    劉中夏更是嚇得麵如土色,自己好端端的,怎麽成了亂黨?可是柳乘風的理由又好像無懈可擊一樣,他一個武夫去和柳乘風辯論,這不是找死?


    陳讓怒道:“柳乘風,你還敢強辯?本大人忠於皇上,你便是有千張口,也汙蔑不到我的頭上。”


    柳乘風淡淡一笑,道:“就算同知大人不是亂黨……”


    陳讓拍案打斷:“什麽叫就算,不是就是不是。”


    “可要是萬一呢?”柳乘風表現出了書呆子純情,很認真地反問。


    陳讓火冒三丈,道:“好,好,我不和你辨,現在是本大人審你,不是你審本大人。”


    柳乘風卻是笑了起來,道:“衛所裏出了亂黨,就要揪出來明正典刑,大人可以誣賴我,我也可以誣賴大人,大人說我以下犯上,那麽我再問,劉中夏這亂黨提著刀要進文廟,是孔聖人大還是劉中夏大?”


    陳讓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一旁笑著喝茶的牟斌道:“劉中夏一個小小的千戶算是什麽東西?自然是聖人大。”


    柳乘風正色道:“那就是了,劉中夏一個小小千戶,居然敢提刀在聖人麵前耀武揚威,這是不是以下犯上?到底是誰以下犯上,誰是亂黨,今日大人既然要審,那麽這堂中在座的人就一起分辨個明白,卑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身份低賤,可是揪出衛所裏的亂黨,人人有責,大人要卑下說清楚,那麽索性大家就說個清楚。”


    柳乘風擺出一副打擂台的架勢,今日這出好戲,本就是他安排好的,自己的恩師王鼇隻有自己這麽個門生,若是就這麽被人踩死,麵子上說不過去,那屁股上的痔瘡也別想治好了。所以王鼇今日廷議時一定會上書彈劾,隻是彈劾的不是劉中夏,而是整個衛所。


    一旦涉及到了錦衣衛,若彈劾奏疏讓天子震怒,首當其衝要倒黴的也不是劉中夏,而是牟斌,柳乘風已經可以預料,牟斌收聽到消息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來這內西城的千戶所。


    隻要牟斌一到,柳乘風的反擊也就隨之而來,當然,現在還隻是開胃的小菜,今日若是不拉下劉中夏來,他柳乘風就別想再在衛所裏待下去。劉中夏要整倒自己,那麽柳乘風也不介意讓他滾蛋。


    “遊戲開始了……”柳乘風的心裏不禁陰暗地冷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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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裏。


    太和殿的廷議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散朝之後,各部官員一哄而散,各迴衙堂辦公。如往日一樣,弘治皇帝都會留下幾個心腹大臣商討政事,今日留下的除了內閣幾位大學士,此外還有吏部侍郎王鼇、兵部尚書馬文升二人。


    弘治皇帝朱祐樘此時不過三旬,卻因為勤政的緣故,雙鬢早已花白了,他的背有些佝僂,眼袋漆黑,渾濁的眼睛隻微微掃視了禦案上的奏疏一眼,隨即闔起眼來,很是疲倦地道:“王卿家,一件小事,怎麽鬧得這麽大?你要彈劾牟斌,可是據朕所知,牟斌一向勤勉,為人小心謹慎,你這奏疏裏處處針對他,針對錦衣衛所,是不是太不公允了?”


    朱祐樘說話時語速很慢,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那種毫無生氣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不住生出憐憫之心。


    不過他的聲音卻是中氣十足,語氣雖然和氣,隱隱之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王鼇不慌不忙地拜下,道:“臣該死。”


    朱祐樘揮揮手,張開眸子,微微笑道:“不過朕也知道,你是個剛正的人,肯定不是無故放矢,既然你彈劾牟斌,就一定有彈劾牟斌的道理,方才廷議時,朕不方便問,你現在說吧。”


    王鼇徐徐站起身,微微一笑,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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