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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0:模糊


    隨後的史實是模糊的,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裏恬拋下貴族的尊嚴求助於東陸最可怖的影子組織“天羅山堂”。這個豢養了最優秀的殺手、存在於陰影裏的權力組織對百裏恬表示了認可,於是近百名優秀的天羅殺手潛入帝都,幾個月之間帝都變成了屠場,無數天墟的高位教徒被殺死在黑夜裏。


    在司令宮的盛怒之下,那軍官十分惶恐,順從地轉過身,從房間退了出去。


    “我們開始攻擊!”盧克一邊向基地俯衝,一邊宣布。威奇和比格斯緊跟在他的機尾。


    “咱們出發吧,盧克。”一個他曾經聽過的話音在他腦袋裏響起。他又敲了敲帽盔,向四周瞧瞧。聽起來說話的人好象就站在他身後似的,但機艙裏,除了沉默不語的金屬和不會說話的儀表之外什麽也沒有。他感到莫名其妙,迴頭注視著控製裝置。


    戰鬥基地的表麵迎麵撲來,能量光束又開始向他們猛射,但都從兩側閃過,未能加害於他。盧克突然感到機身又開始震顫起來,但這並不是防禦炮火引起的。幾個關鍵儀表的指針又開始擺迴到危險區範圍了。


    他傾身向前對著話筒:“阿杜,那些穩定元件一定又鬆動了。能不能設法再把它們緊固一下?――對飛機,我現在必須擁有充分控製。”


    機身在劇烈顛簸,能量光束和爆炸的閃光把周圍空間照得通亮。阿杜冒著危險,又移身過去奮力搶修。


    當他們飛進壕塹時,更多更猛的爆炸無休無止地繼續衝擊著這三架戰鬥機。比格斯和威奇落在後麵,掩護盧克。盧克伸手剛想把瞄準目鏡拉下來,一種奇特的猶豫感又一次傳遍他的全身。他伸出的手緩緩地移動,仿佛體內的各條神經都在彼此衝突似的,但終於還是將目鏡拉到眼前。正如意料的一樣,佞佛一聲令下似的,能量光炮忽然停止了射擊。盧克沿著壕塹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咱們再來一次吧!”威奇莊嚴宣告。他已發現三架帝國戰鬥機向他們撲來。


    比格斯和威奇開始在盧克後麵交叉飛行,竭力牽製住敵機鈉火力,掩護盧克。一架領結式戰鬥機不理會他們的花招,無情地衝向義軍戰鬥機,越逼越近。


    盧克注視著瞄準目鏡――然後慢慢地抬起手將它推開。在漫長的一分鍾時間裏,他默想著這個被他棄置一邊的瞄準器,凝視著它,仿佛進入了催眠狀態似的。突然,他猛的將瞄準目鏡重新拉迴來罩在胸上,注視目鏡的小小屏幕上顯示的座機和越來越近的排熱口之間相對位置的變化。


    “快,盧克!”比格斯一邊唿喚,一邊猛的扭轉機身,及時地卻也是僥幸地避開了一道強大的能量光束。“他們這次快得多。我們抵擋不了多久了。”


    達斯.維達以超人的準確性又一次按動了火力控製開關。揚聲器裏傳出了一聲絕望的唿喊,血肉飛濺聲和金屬的最後慘叫混成一片:比格斯的戰鬥機爆裂成億萬片閃耀著自熾光芒的金屬碎片,形成一片火雨灑落到壕塹的底部。


    威奇從他的揚聲器裏聽到了爆炸聲,驚恐地迴頭搜索跟蹤的敵機。“比格斯犧牲了!”他對著話筒叫道。


    盧克沒有立即迴答。他的眼睛濕潤了,淚水模糊了他投向瞄準目鏡顯示器的視線。他憤憤地用手將淚水擦去。


    “我們是一對風馳掣的流星,比格斯,”他沙啞地喃喃說道,“誰也阻擋不住我們。”近處的一次爆炸使他的飛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向僅存的僚機下達命令,每說一句就緊咬一次下唇。


    “響我靠攏,威奇。你留在後麵已經沒用了。阿杜,設法給後部反射器增加點功率。”


    阿杜急忙執行命令。威奇追上了盧克,和他比翼齊飛。跟蹤的領結式戰鬥機也加快了速度。


    “我對付他們的頭頭,”維達通知他的僚機,“你們對付另外一個。”


    盧克飛到威奇左前側的位置。跟蹤的帝國飛機射出的能量光束開始在他們四周很近的地方掠過。盧克和威奇彼此重複地交錯飛行,竭力使敵人難以瞄準。


    威奇奮力操縱著控製裝置。忽然,幾點小小的閃光和火花照亮了他的控製麵板。一塊小麵板爆炸了,隻剩下一團熔渣。但他仍然設法恢複了對飛機的控製。


    “我有一個儀器嚴重失靈,盧克。我無法追隨你了。”


    “好吧,威奇,退出戰鬥。”


    威奇發自肺腑地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就飛離了壕塹。


    維達專心對付眼前僅存的一架飛機,扣動了火力開關。


    盧克沒有看見那緊靠機後的近乎致命的爆炸火光。他也沒時間細看騎坐在一部發動機旁邊的扭曲的金屬軀體。小機器人身上冒著煙,一雙手臂軟弱無力地懸垂著。


    三架領結式戰鬥機繼續在壕塹裏追擊著剩下的一架x翼戰鬥機。很明顯,擊中它使之喪失戰鬥力隻是時間問題了。然而,現在隻有兩架帝國飛機在追擊了。第三架已經變作一個由燃燒著的殘骸形成的熊熊火柱,它的碎片撞進了峽穀的鐵壁之內。


    維達的僚機倉皇四顧,尋找這次突襲的發起者。幹擾義軍儀表的同一畸變場現在對這兩架領結式戰鬥機也發揮了同樣作用。


    直到運貨飛船完全遮沒了前方的太陽時,敵人才發現這一新的威脅。這是一艘柯爾裏安運輸飛船,比任何戰鬥機都大得多。它正朝著壕塹垂直俯衝下來。不知怎麽口事,它的動作並不完全象一艘運貨飛船。


    維達的僚機斷定,這艘飛船的駕駛員不是昏迷了,就是神經有毛病,因為飛船不顧一切地直撲向他,眼看就要撞上了。他手忙腳亂地調節著控製裝置,竭力避免眼看就要發生的碰撞。飛船從頭頂一掠而過,而這架僚機卻在作避撞機動動作時向一側偏得過分了。


    兩架平行飛行的領結式戰鬥機的巨大機翼相撞了一下,引起一次小小的爆炸。僚機駕駛員朝著話筒徒勞地尖叫了一聲,飛機便搖搖晃晃地向一邊的峽壁撞去,沒等撞上,就起火爆炸了。


    在另一邊,維達的戰鬥機開始絕望地旋轉起來。各種控製裝置和儀表不理會黑勳爵絕望的怒視,顯示出嚴酷然而真實的讀數。他的戰鬥機完全失去了控製,朝著和被消滅的僚機相反的方向繼續旋轉著――最後轉出了壕塹,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太空之中。


    操縱著敏捷輕快的運貨飛船控製裝置的人既沒有昏迷不醒,也沒有神經錯亂――不過,也許略微有些激動,但仍然清醒冷靜,胸有成竹。飛船開到壕塹的高空,掉頭飛在盧克上方,掩護著他。


    “你的前方暢通無阻了,小夥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立即將這家夥炸掉,我們都好迴家!”


    這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剛落音,又聽見一聲響亮的唿嚕――這聲音隻有那個特別魁梧的伍基才能發出。


    盧克抬頭從座艙罩向上看去,微笑了。但當他轉迴臉注視瞄準目鏡時,笑容頓時消退了。他腦子裏有種發癢的感覺。


    “盧克……相信我,”這個感覺第三次形諸於語言,向他懇求道。他向瞄準器注視著。緊急排熱口又在向瞄準圓圈滑動,和過去那次一模一樣――當時他卻並未擊中。他猶豫起來,但這次的猶豫隻有片刻功夫。他把瞄準目鏡推到一邊,閉上雙眼,似乎在輕聲自語,又似乎在和某個隱身人在交談。盧克象一位在熟悉環境中行動的盲人那樣充滿信心地將大拇指在幾個控諱!開關上摸索著,最後按動其中一個。立即,座艙裏響起了從開放式揚聲器傳出的翅憂的話音:


    “一號基地對藍五號講話。你的瞄準目鏡是關上的。出什麽事了?”


    “沒事,”盧克用僅能勉強聽清的聲音低聲說,“沒事。”


    他眨眨眼,清清眼睛。他剛才睡著了嗎?他四周望望,發現自己已離開壕塹,在向著廣闊的宇宙迅飛。向夕)一瞥,他看見漢.索洛刃”熟悉的飛船如影相隨。他又向控製麵板掃了一眼,看到他已射出了全部剩下的魚雷,盡管他記不起曾用手觸按過火力開關。不過,他一定觸按過。


    座艙揚聲器傳出興奮的歡唿聲:“你成功了!你成功了!”威奇喊了一遍又一遍,“我想它們正好射了進去。”


    “打得好,小夥子!”索洛祝賀他,不得不提高嗓門以壓過喬巴喀的縱情狂笑。


    遙遠的、低沉的隆隆聲搖撼著盧克的戰鬥機――這是勝利在望的吉兆。他一定發射過了魚雷,不是嗎?漸漸地,他恢複了常態。


    “很高興……你也在這裏看到了勝利。現在讓咱們在那個家夥爆炸前和它拉開些距離。但願威奇說對了。”


    幾架x翼、y翼戰鬥機和一艘破舊的運貨飛船加速飛離戰鬥基地,向著遙遠的一彎新月般的耶文飛去。


    在他們後麵,漸漸遠去的基地上發出光線越來越弱的小閃光。突然,在天空中原來是基地的地方,爆發出耀眼的光芒,比輝光明亮的氣態巨星還亮,比它遙遠的太陽還亮。在幾秒鍾的時間裏,永恆的黑夜變成了白晝。誰也不敢正眼看它。即使高高立起的多重防護屏也不能減弱那個可怕的閃光。


    頓時,宇宙間充滿了億萬片微觀金屬碎屑。它們被一個人造太陽所釋放的能量推動著,從正在撤離的飛機、飛船旁邊飛過。戰鬥基地坍縮的殘餘將繼續燃燒幾天,在這一短暫的時間裏構成字宙間這個角落的最壯觀的墓碑。


    戰鬥機一架接一架地陸續降落,滑進廟宇的棚廠。興高采烈的技術員們、機械師們以及同盟指揮部的其他人員蜂擁而上,雲集在它們周圍。另外幾位生還的飛行員早已走出飛機,等候著迎接盧克。


    在盧克的戰鬥機的另一側,人少得多,也較為克製。他們是兩三位技術員和一個形貌象人的高個子機器人。機器人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人們登上布滿焦痕的飛機,將一個仰臥著的嚴重燒傷的機器人扶起來。


    “啊,天呀!是阿杜嗎?”斯內皮爾彎下腰湊在燒焦了的機器人麵前,嘴裏不住地懇求著,“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說話呀!”他的雙眼一眨都不眨地轉過來凝視著其中一位技術員,說:“你一定能治好他,對麽?”


    “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這個人察看著阿杜那焦痕累累的金屬和鬆脫的元件,“他的傷勢很重。”


    “你一定得治好他!先生。如果我的什麽電路或組件能派用場,我樂意把它們捐獻出來……”


    他們緩緩地離開了那裏,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喧鬧和激動。機器人跟醫治機器人的人類之間存在著一種十分特別的關係,他們互相融含,有時,人和機器之間的界線比許多人願意承認的要模糊得多。


    三個身影構成了狂歡氣氛的中心,他們爭鬧著看誰最會祝賀對方,然而當輪到用手輕拍對方的肩背以示祝賀時,喬巴喀因為其他兩位不敢一試而獲勝。伍基由於急於想向盧克致意而險些把他撞倒,弄得十分尷尬,引起哄堂大笑。“我知道你會迴來的,”盧克叫道,“我就知道。假如你不是那樣飛來,漢,我早就化作塵埃了!”


    索洛仍然是他那副沾沾自喜的自負模樣。“喔,我讓一個農村少年駕著飛機單獨去跟死星作戰,實在不放心呀!而且我也開始認識到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感到很不甘心,盧克――讓你有機會贏得所有的榮譽、取得全部的獎賞。”


    在他們談笑之間,一個體態輕盈的身影,身披飄拂的長袍,以一種和參議員身分很不相稱的姿態奔到盧克麵前。“你成功了,盧克!你成功了!”萊亞叫喊著。


    她撲進他的懷抱,擁抱著他。他抱著她旋轉起來。然後她走到索洛跟前,又一次擁抱。不出所料,這位柯爾裏安人並不象盧克那樣窘迫。


    盧克突然對人群的奉承感到厭倦。他轉過身,向疲憊不堪的戰鬥機讚許地看了一眼。然後,他視線向上,移到頭頂上高高的屋頂。有片刻工夫,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一種微弱的聲音,仿佛是一種滿意的歎息,和過去一個古怪的老人在高興的時候舒展身體時所發出的歎息一樣。當然,這也許是從蒸氣騰騰的叢林襲來的一股熱風。但是,不管怎樣,盧克還是朝上向著他心目中所看到的人微微一笑。


    在這座宏大的廟字裏,有許多房間都已由同盟的技術人員改造過,以適應當前的需要。然而,即使他們再迫切需要,建築家們也不忍去破壞古老的覲見殿堂遺跡的古典美,而讓它保持原樣,隻是將蔓延進來的莽叢和瓦礫清除幹淨。


    千萬年來,這座寬敞的殿堂第一次賓客滿堂,成千名義軍士兵和技術人員列隊站立在古老的石頭地麵上。這是他們在奔赴新的崗位或返迴遙遠故鄉之前最後一次歡聚一堂。士兵們穿著筆挺的軍服和雪亮的盔甲排成陣列,破天荒第一次顯示出同盟的威力。


    殺手,這是百裏恬唯一能找到的釘子。盡管隻有一點點鋒刃,但是配合著百裏冀死前的怨毒和仇恨,足以要了辰月教的命。


    大教宗並沒有屈服,早已組建的、屬於辰月教的武裝“緹衛”正式出動了。雙方在天啟城的夜幕下進行著殘酷的絞殺,緹衛們掌握了殺人的許可和人數的優勢,而天羅殺手們擁有更加精巧的技術。雙方的絞殺蔓延開來,很快,原本不屬於天羅的流浪武士被巨額的金錢收買為殺人者,而緹衛們也把隊伍擴充到了近乎軍隊規模的七個衛所。


    一場腥風血雨的屠殺愈演愈烈,傳說諸侯們正在密謀聯合,要推翻大教宗的統治,又有人說大教宗已經和北陸的新大君呂青陽達成協議,要一同拔起諸侯的殘餘勢力。但是剛剛經曆過一場損失慘重的戰爭,雙方手裏都不掌握優勢的兵力,還無力在正麵戰場上興兵挑戰,而要依賴殘忍隱秘的“殺手戰爭”先行耗損對方的鬥誌,為自己爭取時間。


    這場殺手戰最後席卷了幾乎所有權力組織,夜幕下的天啟城裏,奔行著黑影和血淋淋的鬼魂。


    陳重獨自走在黑暗中,緊緊握著腰間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修狹的彎刀,像是晉北人所用的窄弧刀,刀刃裹著隕鐵冶煉的硬鋼,足以斬斷拇指粗的鐵筋而不損分毫。他從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學習刀術,自負在帝都武官中是一流的強手。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能令他安心。他知道危險在逼近,隻是不知道從哪個方位,什麽時候。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條小街。夜色深沉,他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四周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裏。可頭頂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輝傾瀉下來,一地水銀般的亮。他的身體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他感覺到背後有冰冷的東西刺著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轉向,更不能迴頭。他隻能看著前方,一株巨大的樟樹的枝幹橫過整個小街,像是森嚴的大門,密密麻麻的枝葉在地上投射濃重的陰影。


    “真像是一場夢魘。”他在心裏低聲說。


    他強行壓下各種騷動的念頭,像是怕心底這些悄聲的話被人聽見。


    他看著自己的腳踏進了樟樹投下的陰影中,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說,“是緹衛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麽?”


    那並不是他的名字,可是壓在身上的重負忽然解脫了。陳重終於能夠轉身,看見背後的景物,和一個站在矮牆陰影中的人。


    是他在問話。


    “是我,你們終於還是來了!”陳重脫口而出。


    “緹衛所的人,早該想到這樣一天吧?”站在陰影中的人聲音低沉,卻不蒼老,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感情,“拔你的刀。”


    “天羅也不殺不拿武器的人麽?”


    “不拔刀我也會殺你。”


    “你為什麽不過來?”


    “我如果動手你更沒有機會。”


    “狂妄!”陳重聽見自己喉嚨中擠出來的暴喝,他猛地矮身,肩膀微側,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方沒有動,他的身體忽然凝固了,變得像是石頭。


    兩人默默地相對,空氣中隻有一個叮叮當當的聲音,細碎伶仃。那個聲音來自陳重的佩刀,佩刀的刀鍔中有個小小的空腔,裏麵有一粒中空的銀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時候,銀珠撞擊著空腔,會發出優雅清越的聲音。陳重第一次發現這個華麗的設計是何等愚蠢,叮叮當當的聲音暴露了他的畏懼,他的手在抖,一陣一陣的,像是隨時會失去力量。


    “喝呀!”陳重吐氣發聲,想要強行鎮住自己的手和心,“來呀!”


    對方依然沒有動,沉默地站在黑暗裏,陳重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看不清對手的麵容。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起了細風,頭頂的樟樹上一葉飄落。


    對手終於動了,他走出陰影,逼近了陳重。他的步伐並不快,不帶什麽壓力,平平淡淡的如同散步。陳重竭力想看清他容貌的一絲半點,可是對方略低著頭,也不看他,於是長而散亂的頭發把一切都遮了起來。


    那頭發在月光下亮白如銀!


    銀珠在空腔裏瘋狂地跳動,聲音越來越緊,像是陳重的心跳。


    風勢大了起來,漫天樟葉翻滾著下墜,對方的步伐仍舊不緊不慢。當一片葉子從陳重眼前斜斜滑過的瞬間,他聽見了金屬破風的聲音。那聲音銳利得像是足以貫穿腦顱。


    樹葉落地,陳重看見眼前有金屬光芒極快地一閃。


    他覺得雙眼木木地痛了一下,然後眼前完全黑了下去,整個身體後仰,沉重地倒地。


    他知道自己死了,他死的時候那個孩子距離他至少還有三丈,那件武器從他的兩眼中間直貫進去從後顱穿出。而他的刀還在鞘中,他沒有拔刀的機會。


    孩子說對了,他先動手,結局根本沒有懸念。


    陳重聽見了清亮亮的水滴聲,眼前微微亮了起來,能看見周圍的景物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側頭看著旁邊的同伴。他的同伴和他一樣跪在高台下,恭謹地按著刀柄。


    陳重打量自己腰間的刀,那是一柄沉重的鐵刀,刀頭厚重,適合在戰場上劈開甲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刀鍔並沒有空腔和銀珠。


    他們所在的是一間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層高台,四周環繞著十二具濯銀鑄造的人像,每個均是站立,手捧銀盤,大殿穹頂上落下的水滴準確地打在銀盤裏,發出清亮的滴答聲。聲音有先有後,混雜起來像是一場微微細雨。


    九層高台是以純黑色的玄武岩壘起的,像是一個巨大的尖錐突起,指向穹頂。而穹頂的高度更勝高台四五倍,上麵以濯銀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輔星和漫天的幾乎所有星辰。隨著時間,整個穹頂以北天極為軸心,緩慢地旋轉,對應著真實的星空。


    高台最頂上端坐的白衣人收迴了手。他的手原先按著木匣中那顆瞪大眼睛的頭顱。頭顱的雙眼之間有一道創痕,直貫入腦,和腦後的創痕相通。


    “真是絕麗的刀術啊,天羅的刺客。”白衣人的聲音高寒冷漠,“你們都看見了麽?”


    “都看見了,隻是依舊看不清他的相貌。”陳重和他的同伴齊聲迴答。


    “教中的秘術可以複讀新死頭顱的記憶,天羅的刺客們知道。他們總是避諱露出麵容,就算在即將被殺的人麵前。他們是生活在黑暗裏的鼴鼠,永遠不願意暴露在陽光下。”白衣人說


    “天羅已經對緹衛伸出了手,就得想辦法。”白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白發鬼’,那個刺客,我希望能盡快看見他落網。天啟城裏關於白發鬼殺人的故事已經流傳得太多了,無知的人把他看做妖鬼之流,說隻要被他盯上,一定逃不脫,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殺死他,因為他本就是一個鬼魂。如此下去,風聲鶴唳,不是辦法。我們要有些行動來振作信心。”


    “是!”高台下的兩個人齊聲迴答。


    出了觀象殿,重新走到陽光下,陳重深深吸了口氣。他身邊的同伴停下腳步,摸出腰間的手帕擦了擦汗。剛才他大約是強行忍汗,這時候放鬆下來,汗水大滴大滴地湧出。


    “我以為晉安你勝過我的。”陳重笑笑。


    “我在緹衛的資曆比不過子儀兄,初次麵見大教宗,能忍住不出醜已經滿足了。”七衛長蘇晉安微笑著迴應。


    蘇晉安是一個瘦高的中年人,大約三十歲出頭,瘦削的麵頰乍看起來說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來,淡淡的一抹胡須讓他看起來落拓隨和。陳重和蘇晉安同級,是緹衛五衛長,資曆還要老一些,卻並不太知道這位同僚的過去,隻是隱約聽他自己說來自晉北的八鬆城,以前是個低階的小軍官,曾經流浪過很多的地方。天啟城裏隻有蘇晉安叫他子儀兄,因為陳重閑來無事喜歡寫幾行小詩,偶爾也有佳句流散出去,被坊間歌伎傳唱,這時候當然不便署“大胤武官緹衛五衛長陳重”的大名,就起了一個別號陳子儀。


    “當時大教宗是否看了我們一眼?”陳重猶豫著,“就是有這種感覺。”


    “嗯!”蘇晉安點頭,“雖然大教宗始終用麻布蒙眼,但他按住洛都尉的頭顱時,我看見他微微抬了一下頭,不知道怎麽就覺得他的目光穿透麻布和我對了一瞬。然後我就覺得自己走在那條小街上了,像是附在洛都尉的身上了,子儀兄也是一樣的吧?”


    “一樣,像是被夢魘壓住似的,不能轉身不能迴頭,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等著那個殺手出現。”陳重這麽說著,微微哆嗦了一下,立刻強行克製住了。


    “大概是密羅幻術的一種,大教宗讀出了洛都尉的記憶,再以幻術施加給我們。”蘇晉安歎了口氣,“大教宗親自施術讀取頭顱裏的記憶給我們看,大概不抓住這個白發鬼,我們的迴複不會令大教宗滿意的。”


    “嗯。”


    兩個人說著已經走到了天墟宏偉的門穹下,恭恭敬敬立在兩側的辰月教年輕教徒像是一排華美的木偶,披著銀線織繡星辰的黑色禮服,臉上白淨得沒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區別。


    他們一起躬身表示了對兩位緹衛長的送行,可是這份禮遇卻並不令人覺得享受。


    陳重似乎漫不經心地轉身迴頭,看了一眼門內漫長的石甬道。這條路在濃密的樹蔭下一直延伸進去。他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沒有多說話,拉了拉蘇晉安的衣袖,一起走出了天墟。


    “子儀兄也注意到了麽?裏麵是個迷宮。”蘇晉安站在塵土飛揚的街上,低聲說。


    “是的,我進去的時候以步伐衡量了距離,我的步伐不大不小,每走一步都是一尺七寸。所以盡管裏麵曲折幽深,可是我用步子還是可以量出地形。但是我在門口迴頭,才發現單是那條甬道的長度就和我估算的完全不同。看起來七十丈長的距離,我卻走了六百五十三步。”


    “子儀兄也是第一次來?”


    “是啊,我是陛下登基那年出仕,一直就為大教宗收集情報,算來也有七年了,可還是第一次蒙這樣的恩寵。大概大教宗召見的人還不是我,而是晉安你。緹衛一共七所,我們幾個衛長都是原先手下就有一撥人馬,不過換個名字,隻有晉安你的七衛是憑空新設的,可在短短六個月之間已經剿滅了七名天羅殺手,這個紀錄即使前三衛也望塵莫及啊。”


    “收集情報是子儀兄的長處,殺人這些事情,也許我們更加合適吧?”蘇晉安淡淡地說。


    “真是一條可怕的路。”陳重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


    “也許再走一次,又不是六百五十三步了,是一千六百五十三步,或者六千五百三十步,或者……永遠走不到頭。我聽說有一種密羅的迷陣,可以讓人在裏麵走一輩子,走的人似乎也不必迴頭。”蘇晉安這麽說的時候依舊笑笑,扯動他落拓而陽光的唇須。


    “是個不想讓人再迴來的地方。”陳重低聲說。


    “今晚有空一起飲酒麽?說說那個白發鬼的事,大教宗指明要緝捕他,這事情可不容易。如今這個殺手在帝都裏是大名鼎鼎啊。”


    “好。”


    “那在酥合齋,入夜了各自去,先去的自己飲酒,後去的要結賬。


    入夜,酥合齋。


    陳重走進那間臨水的小屋時,蘇晉安已經坐在席子上飲酒了,不穿鞋襪,散著褲腳,隻披了件寬大的土布袍,不像天啟城緹衛所的武官,倒像是個微醺的鄉下人。


    “你結賬,你結賬!”蘇晉安笑。


    “去搜集了一下那個白發鬼的資料,來晚了,我結賬。”陳重把厚厚的宗卷放在了小桌上,那裏已經堆了一份宗卷,想必是蘇晉安帶來的。


    “沒有被人跟蹤吧?”蘇晉安低聲問。


    他的眼睛澄澈,完全不像是喝過酒的樣子。陳重熟悉自己的這位同僚,知道這個落拓陽光的人,其實也是刀一樣的冷洌。也難怪蘇晉安有此一問,他們相約的酥合齋是天啟城一處頗有點名氣的伎館,門麵不大,蓄的好幾位姑娘都有希望競爭“花魁”之位,琴曲舞蹈,樣樣別致,來這裏消遣的人裏頗藏著幾個大人物。這個齋坐落的靖恭坊,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反辰月的所謂“義黨”和進京來碰運氣的世家子弟都在這裏出沒,也都是這些伎館的常客。


    陳重也在席子上坐下,脫掉了靴子:“我這輩子就靠收集情報,做我們這行的人都異常小心,不至於輕易被跟蹤。不過晉安覺得天羅真的敢把矛頭指向緹衛?”


    “不是會,是已經來了。原先天羅還會忌憚緹衛,並不直接對緹衛的武官下手,刺殺對象多半是辰月教中的高階教徒。可這次洛都尉被殺,顯然他們的殺人名單已經擴大,大概天羅已經做好準備正麵迎擊我們了。”


    陳重猶豫了一下:“洛河山都尉的身份不同,他雖則是緹衛六所的武官,卻也是辰月教徒。緹衛七所,隻有前三衛的衛長是執政的辰月教徒,我們後四衛都隻是軍人,是出仕皇室的武官,負責保護帝都的安全。天羅如果把矛頭直接對準我們,就是對付皇室,而不是辰月了。”


    蘇晉安搖頭一笑,“子儀兄,你太善良了。天羅並沒有什麽政治立場,他們隻為自己的生存殺人,如果對他們有利,皇帝也不是不能殺的,何況我們這些名義上效忠皇室的武官?而且緹衛這支軍隊的建立,原本就是教宗用來克製天羅,彈壓諸侯在京勢力的,在天羅刺客眼裏,我們和那些辰月教徒無異。”


    陳重默然。他是世家子弟,祖上封伯爵,世世代代都是大胤皇帝的下屬。如今辰月是國教,帝都公卿趨之若鶩,懇求辰月教長們授予他們教義,解脫他們的困厄。可陳重堅持不入教,因為他是陳家後人,他盡忠的人是白氏皇帝,而非站在皇帝身後的那個沉默的黑影――古倫俄。蘇晉安簡簡單單地戳穿了陳重的掩飾,陳重不能否認事實上他們是在為辰月教效命,太清宮裏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陳重這樣一個世家後人想對他盡忠,他隻認可古倫俄,相信古倫俄一手為他撐起了帝都的天穹,相信這位偉大的教宗會帶領他的帝國走向輝煌。


    “雖然沒有攻城器械,戰馬糧草,可這就是戰爭啊。已經六個月了,從第一樁血案開始,天羅的刺客一刻不停奔忙,就算沒有人被殺的夜裏,也在籌備著新的刺殺計劃吧?天羅山堂是個藏在陰影裏見不得光的組織,不可能像緹衛這樣公開招募人手,我們若是死傷幾個人,大可以從羽林天軍補幾個年輕軍官過來,可以說是生生不息。天羅想要取勝,就得要以恐怖壓倒我們,我們若是反擊,他們就隻能以更大的恐怖來迴應。他們未必不敢得罪皇室,何況如今的皇室,除了名義上執掌國璽的陛下,還有什麽人呢?”蘇晉安苦笑,“這帝都,是辰月的帝都,這時代,是辰月的時代。你我這樣的小人物,不過順應潮流而動罷了。”


    陳重定了定心神:“洛都尉在緹衛中算不得什麽出眾的人物,天羅選擇他作為暗殺目標,是對我們宣戰?”


    “可惜我們沒有退路。”蘇晉安用白瓷的小瓶為陳重倒上清淡的米酒。


    外麵傳來嘈雜的人聲,有人大笑,有人唿喝,夾著女人嗔怪的尖叫。陳重起身從窗戶往外看去,外麵是一片水池,池中映著一輪明月,對麵的長廊上,一群酣醉的男人摟著女人的肩膀正從屋裏出來,他們都穿著袍服,佩著劍,手不老實地伸進女人領口裏摸索,女人作勢拒絕,軟軟地打著他們的手。一個男人高興起來,一甩腿,鞋子飛進了池塘,水波淩亂,月影破碎。


    “應該是桂城君魏長亭的人吧?雖然主子已經被通緝,他們倒還在帝都活得逍遙。”蘇晉安站在陳重身邊,淡淡地說。


    “公然佩劍夜行?”陳重皺眉,“《限鐵令》已經發布三個月了,‘掌鐵者,殺無赦’,他們果然大膽。”


    “那些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我們現在衝出去抓了他們,也會有人為他們求情。”蘇晉安拍了拍陳重的肩膀,笑笑,“算了,其實這些人裏,很多也就是些廢物,不過借著‘清君側’的名頭拉幫結夥,喝酒玩女人。他們還不配做我們的敵人,子儀兄,我們接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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