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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6:今夕的迴憶


    因為北京地區的業務關係,她隻和總部的技術和工程部門打過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幾個關鍵人物,幾乎素未謀麵。


    猶豫一會兒,致遠還是發了個會議邀請給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弈,約她一起聊聊。


    那邊的迴複很快來了,隻有兩個字母:ok.


    致遠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帶到會議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onne,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一說話語速又快又急,活象打機關槍,嘴皮子稍微慢點的人,根本就插不進話。


    致遠隻希望巧克力能占她一會兒嘴,讓兩人都有個喘息的機會。


    王弈接過糖盒,臉上閃過一絲歉意,“cherie,抱歉我幫不到你。幾個關鍵的stakeholder,都是ray程自己在溝通,我不方便往深處介入。”


    致遠失望,但仍不肯輕易放棄,“沒關係,我隻想了解一下這幾個人的基本情況。”


    王弈開口十分鍾,致遠暗暗歎氣,明白她不是謙虛,的確是幫不上任何忙,這一次自己竟要從零開始。


    盛夏炎炎,迴訪客戶成為一件苦差事。


    停車場暴露在驕陽下,地麵溫度至少攝氏50,拉開車門一股熱浪,人進去象洗桑拿。


    銷售代表方芳剛出校門三年,還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牢騷滿腹。


    “這是總部team該做的事。他們過得倒滋潤,沒有quota的壓力,坐辦公室裏發個mail,寫份報告就齊活兒,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咱們這麽身先士卒做什麽?”


    致遠看她一眼,淡淡說:“方小姐,開口前請三思。”


    方芳臉紅,知道自己過份,總算收了聲。


    一樣的遭遇,致遠卻笑吟吟的,盡量讓這個過程變得愉快。


    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絕技,客戶關係這迴事,則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樣子賞心悅目,說話善解人意。客戶很樂意在工作之餘,對著紅顏知己聊聊輕鬆的話題。


    她自覺還當得起紅顏兩字,可是知己,那則是事主的一廂情願了。


    女性做銷售的確有性別局限,進退行止都要有足夠的分寸。


    大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奮鬥十幾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無量還值得商榷,個人生活卻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調劑,就是無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實施。


    致遠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賣命可以,出賣骨氣也能商量,賣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


    能修煉到今天,其中的苦澀厭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還沒有擺不平的客戶。


    但是這一迴,致遠遭遇了滑鐵盧。


    pndd總部的作風,和下麵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團總公司總經理,職位隸屬部級,就算幾家跨國公司的ceo,想約見他也要費點功夫。


    下麵幾位副總,自有各公司vp級別的人照應著。輪到總監級的,就是各部門的經理,pndd的中層幹部。


    因為見多識廣,小恩小惠難以打動他們,甲方倨傲的姿態做到十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尤其是業務部的經理田軍和總工程師劉裕泰。他們的好惡,對未來的產品選型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就是這兩人,讓致遠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來那套水磨功夫,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田軍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話不溫不火相當客氣。麵對他致遠卻覺得非常不踏實,接觸幾次,談話依然停留在表麵,無法深入下去。


    而劉裕泰的態度就異常冷淡,致遠電話約過幾次,想和他見上一麵,都被冷冰冰地拒絕。


    王弈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勸致遠:“cherie,你還是放棄他吧,純粹是浪費時間。”


    “為什麽?”


    “我也隻是聽說,十幾年前他還是個普通工程師的時候,被咱們某個人得罪過,他一直記恨到現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致遠一籌莫展,多年的不敗曆史就此劃上句號,她真不甘心。


    她咬牙,心中暗暗發誓,劉裕泰,不拿下你我致遠字倒過來寫。


    雖然這麽發了狠,心裏還是沮喪萬分。她下了班往沈培處,拿他的顏料畫筆泄憤,擠出大堆的顏料,胡亂塗抹在畫布上。


    沈培抱著膀子站她身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這一筆還不錯,相當的有靈氣。那一處,顯然是個敗筆。”


    致遠正沒好氣,揚筆在他額頭上抹一下,“這筆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狀,“啊,天哪,絕世奇珍啊!”


    致遠大笑,惡作劇之心驟起,索性整個人結結實實趴在他的身上,幹脆塗黑他的鼻頭,兩頰再添幾撇胡須,就是一隻形神兼備的小貓。


    沈培眯起眼睛,一聲不響忍受著她的蹂躪,隻為了她臉上近日難見的燦爛笑靨。


    致遠拚命忍著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沈培對著鏡子觀察一會兒,用力擠出一個憂鬱的表情,轉過身開口唱:“memory,aloneinthemoonlight……”


    倒是字正腔圓,聲情並茂。


    致遠跑出洗手間,揉著肚子直跺腳:“死人,成心害人,唉喲,肚子疼死了……”


    沈培從後麵抱住她,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乖,這就對了,有什麽大不了的?天又不會塌下來,做得不開心就辭職,我養你。”


    致遠迴頭,斜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做神秘壓低了聲音,“我沒告訴過你吧?老爺子給我留著幾樣好東西,咱倆就是天天胡吃悶睡,也能活幾輩子。”


    致遠心頭溫暖,在外麵一直是她想方設法逗別人高興,難得有人肯彩衣娛親討她的歡心。


    她捏捏他的臉,“別胡扯了,你的行李準備得怎麽樣了?”


    沈培正忙著收拾東西,預備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問致遠:”你真不能去?”


    “集采馬上開始了,正是吃緊的時候,哪兒能離開?”


    沈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致遠實在過意不去,親親他的嘴唇說:“下迴吧,我答應你,我發誓。”


    沈培也就沒說什麽,腦袋拱過來放在她的枕頭上,扭來扭去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很快就去見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靜,幾綹額發散下來,和睫毛的陰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張開,有種天真無邪的神情,象小孩子一樣。


    致遠凝視他的麵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覺自己象個小媽。


    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燈。


    兩天後她飛往上海,參加一個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頭腦風暴,就是一堆閑人坐一塊兒胡吹亂侃,期望能達到三個臭皮匠的境界,其實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遠變不成諸葛亮)。


    臨行前的會議未能按時結束,致遠從公司出發比計劃晚了半個小時,她趕到機場的時候,航班更換登機牌的係統正好關閉。


    致遠差點哭出來,下趟航班要在晚九點以後了。(作者注:彼時京滬直通車尚未開通。)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且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就遲了兩分鍾,能不能通融一下?”


    櫃台後的大男孩抬頭看看她,居然伸手接過機票,然後遺憾地說:“對不起,經濟艙已經滿了。”


    致遠的手臂軟軟垂下,準備老老實實去改簽。


    那男孩把機票還給她,卻朝旁邊努努嘴,“g島15號,給您免費升艙,趕緊過去!”


    致遠楞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心花怒放,連聲道謝。


    五官長得端正與否,這種時候最見真功。一個漂亮的臉蛋,往往是張暢行無阻的通行證。


    致遠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


    後麵經濟艙裏人滿為患,這裏隻有寥寥幾個人。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著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顯也比在經濟艙的時候甜蜜。


    致遠暗自感歎:真tmd的**,這還是商務艙,頭等艙恐怕更為變本加厲,難怪人人拚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級,別的福利暫且不提,起碼出差不用再把身體折疊幾個小時。


    等飛機爬到巡航高度,致遠取出筆記本電腦。她還欠著劉樹一份項目總結報告,今天必須完成。


    她很快投入進去,心無旁騖。


    有人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致遠皺皺眉,心裏有點膩歪。


    前後左右都是空位,這人偏偏要擠在這裏,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該給點專業精神。


    她沒有抬頭,從電腦包裏取出防窺膜扣在顯示屏上。


    空姐推著車子來送飲料,致遠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處尋找放杯子的地方,旁邊座位上的人,已經放下自己麵前的小桌板,從她手裏接過紙杯。


    那人手指纖長,指甲修得幹淨整齊。


    這畫麵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


    致遠腦子裏嗡一聲響,驀然抬頭,正對著程睿敏微笑的麵孔。


    “致遠,別來無恙?”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致遠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你你……怎怎麽是你?”


    方才她對著電腦還在想,這份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裏,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mpl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疑惑。


    致遠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麽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您得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致遠笑,趁機上下打量他。


    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裏,露出一點灰藍色的邊緣。


    旁邊的行李架下掛著一個黑色的西服套。


    這種裝束,要麽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麽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致遠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迴答,顯然不願多談。


    致遠頗為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


    看樣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級別不可能太低,否則他不會坐商務艙。


    很奇怪,這一瞬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仿佛走出低穀的是她自己。


    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致遠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麽稱唿您?程總?程首代?”


    程睿敏側過臉,為她的敏感略露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鬆鬆繞著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幹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象永恆的大四女生。


    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曆劫紅塵。


    前兩次見麵後,他曾與餘永有過如下的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老程,隻要你肯抬抬眼,就會發現,公司裏的美女不止她一個。”


    “是什麽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心無旁騖,為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徐悅然,她怎麽迴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隻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is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程睿敏牽牽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他移開目光,欠欠身迴答譚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象以前一樣,叫我ray。”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升了。


    致遠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麽時候請客?”


    程睿敏答:“隻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聽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程睿敏迴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致遠禁不住笑,心裏說,又來了。


    對這種曖昧的遊戲,他似乎樂此不彼。這迴她不再上當,幹脆不接話。


    程睿敏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個星期,上麵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致遠接過,正麵果然印著“首席代表”四個字。


    她翻到背麵,原來是一家荷蘭的知名公司。


    “喲,終於從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裏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為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麽說,譚斌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


    她抬頭看看程睿敏,有點明白他為什麽不願多談,也明白他下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論起行業排名,這家荷蘭公司在世界級的同行中,絕對可以擠進前十名。但是因為中國的wto五年行業保護,目前的在華業務都是剛剛起步,還處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創業階段。


    程睿敏的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於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隻能摸著石頭過河。


    還是要依附於pndd這類壟斷企業,不過身份由供應商變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長江前浪,為後繼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離他離職,已經兩個半月了。


    迴想這兩個月,譚斌的感覺,竟象兩年一樣漫長。難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麵話在心裏過了無數遍,好象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地不著邊際。


    正躊躇著,程睿敏膝頭的雜誌滑落,他彎腰去拾。


    明亮的光線下,譚斌驚見,幾根白發夾在烏黑的發絲間異常觸目。


    她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雲上緩緩飛行,機身下雲海翻湧,雲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致遠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餘永麟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讚成女孩兒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迴頭,“ray,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迴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裏的雜誌塞進座椅靠背。


    過一會兒他說:“問吧,好象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迴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靜靜地看著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麵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曆。”


    也包括經曆過的艱難、傷害和絕望?


    致遠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對tony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迴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隻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傷害不到你。”


    致遠搖頭,“也許後麵等著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程睿敏頓時莞爾,“致遠,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側頭看她,這迴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致遠說,“路是自己選的,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迴頭看。”


    就象瞿峰,他是什麽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拚命交往的對象,是教授、係主任、學生會幹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


    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係主任……的簽名。


    那時她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眾不同。那麽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與其後悔遇人不淑,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致遠下意識地咬著手中的紙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致遠顫了一下。


    他卻隻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致遠臉上立刻湧出兩團紅暈。


    緩緩張開眼睛,看著與昨天相同的太陽,“這麽快就過了一個晚上了嗎?”今夕搖搖頭,披上衣服,緩緩走出了小木屋。


    敲了敲那扇緊閉的大門,今夕心裏也是忐忑不安,究竟會發生什麽,他一點也不清楚,但是,至少他明白自己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是朱先生嗎?請進,快請進。”隨著這聲音的響起,大門發出吱嘎的碰撞聲。


    大門緩緩打開,一個俊秀的少年,恭敬地站在門內,雙手抱拳,腦袋緩緩從雙臂間的空隙,抬了起來。


    如同朝陽初生於靜海一般,朝氣如從沉寂中蘇醒一般,今夕如沐春風一般,愣在那裏。


    “今先生,我叫羅朝。”這個少年很是客氣地介紹自己。


    “公子客氣,看公子人如其名,定非凡人,小生今夕,怎敢自稱先生。”今夕也是客氣的說道。


    “那,今先生,請吧。”羅朝也是很客氣地說道。


    “小生恭敬不如從命了。”今夕緩緩踏步走進了這個六少的房間。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裏,今夕除了每天在羅朝那裏講解一些基本的知識,也就是在木屋裏進行修煉,瘋狂的修煉。現在的陳耀,已經隱隱有了突破武士的跡象。


    不過,也虧是當初朱夜提醒,修魔者,切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蹤,今夕也是靠著朱夜的一套功法,隱匿了自己的修為,讓他看上去和一個普通的書生無恙。


    這夜,今夕又一次衝擊武師失敗,全身疼痛的難受,汗如豆下,緩緩披上外衣,走出木屋。


    “你們聽說了嗎?這次據說外圍獵場又開啟了,不知道這次究竟誰能奪魁呢?”就在今夕走過廚房的時候聽到兩個廚子在低聲討論。


    “切,關我們什麽事?反正還不是那幾位公子的事情,據說這次除了神秘的大少爺,他們都是傷透了腦筋。”另外一個廚子說道。


    隨後這些廚子都沒有說話,隻有哧哧的油滴在鍋裏爆炸的聲音,和火光若隱若現,表現了這兩個廚子高超的手藝。


    今夕正欲離開,準備迴去木屋整理思路,或許能有所發現,更是希望能一舉衝破到武師的境界。


    就在這個時候,宛如驚雷的聲音在今夕的耳邊響了起來,讓他的一切心神都隨著這道聲音,飄向了遠方。


    “二少奶奶的夜宵還沒做好嗎?”一個婢女的聲音輕的仿佛不帶任何重量的說道。


    隻是這輕飄飄的聲音,仿若一道大山綁在了今夕的腳下,又或者彷如一片深海阻隔了陳耀的意識,他就直愣愣地站在那裏。


    今夕無聲無息地跟在這個婢女的後麵,心跳聲在這個寧靜的黑夜,在心裏被放大了好像無數倍。


    每一步,都如同一聲悶鼓,敲響了陳耀心裏最脆弱的地方。


    婢女走到一個庭院的門口,便緩緩停了下來,今夕無聲出現在她的後麵,也沒顧忌後果,一記手刀劈了過去,婢女嬌哼一聲,緩緩倒下,今夕飛快的接過盤子,緩緩地走了進去。


    佳人就在前方燈火亮起的房裏,今夕卻怎麽都移不動自己的雙腳,此刻,他明白了朱夜的感受,不是身體上的鎖鏈鎖住了自己,而是心啊。


    就在今夕艱難地走到那道大門的時候,房屋裏細小的聲音,卻讓今夕心情瞬間跌落穀底。


    那是男女交融時發出的愉快的聲音,一個粗獷的男聲在發出滿足的吼叫之後,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隻是今夕心裏翻起的巨浪,卻怎麽都平息不下來。手指在門前停了下來,快速平息著自己的心境。


    就在這個時候,裏麵的男子有些舒服地說道:“你還真是個妖精啊。”


    一陣嬌媚的聲音迴應道:“不也就這幾天了嗎?還要想辦法對付你大哥呢,好好休息吧。”


    這個嬌媚聲音的主人,正是今夕日思夜想的佳人,那個無數次在夢中相見的伊人,婉鳶!


    今夕漸漸低下了頭,心裏的浪卻是一浪高過一浪,屏住唿吸,安靜地聽著。


    “大哥?這次外圍獵場的測試隻要我能成功,我就能一舉站在所有人的上麵,我自信我有這個實力,倒是你,這個小妖精,不會趁我不在又去勾搭別人吧?我記得當初那個誰,好像叫今夕的那個,你還真是會玩弄別人呢。”這個男人有些嘲笑般的說道。


    “玩弄?怎麽能這麽說呢?別人可是對我一往情深呢,你還說我,如果當初不是我把他絆住了,他說不定就跟宋家真的有什麽糾葛呢,到時候就真的晚了呢。”婉鳶有些不滿地說道。


    “好,好,好,夫人,是我錯了,不如我們再?”這個男子有些急不可待地說道。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短暫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誰啊?”這個男子不滿地說道。


    “我是給二少奶奶送夜宵的。”這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


    “哦,那你端進來吧。”這個男子催促著說道。


    今夕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地將盤子放在桌子上,恭敬地鞠了一躬,正欲離開。


    忽然一陣女聲傳來,“你是誰?我不是叫小花幫我拿嗎?她人呢?”婉鳶正坐在床上,流轉著妖嬈地說道。


    “我在半路遇到她,她有些不舒服,叫我幫著送來。”今夕緊張地說道。


    “我是問你叫什麽呢?”婉鳶的眼睛裏仿佛閃爍著妖豔的光芒說道。


    “我是小六,二少奶奶。”今夕能感覺自己背後的冷汗。


    “嗯,好了,沒事了。你出去吧。”婉鳶很是動人的一笑說道。


    今夕隻感覺心都快跳出來了,心神根本沒有辦法平靜,伊人的音容笑貌仿若昨天,可是,今天呢?今日陌生到恐怖的,竟然是昨日最親愛的人。


    房間裏,“這個小六有問題呢。”婉鳶微笑著說道。


    “怎麽的?”這個男子有點不明白的說道。


    “一,就算小花再不舒服,也應該請示我一下,二,小六是你大哥的人。”婉鳶帶著狠毒的神色說道。


    “大哥?看來大哥真的是對我這個二弟有看法啊。一天到晚故作神秘,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手段。”原來這個男子就是羅家二少。


    二少現在麵露兇光,暗自想到:等到外圍獵場一開,大哥,就休怪兄弟不講情義了。


    夜晚,沉靜的可怕,不知醞釀了多少的陰謀。但是,夜晚,同樣給人以溫暖的力量,不知承受過多少的淚水與相思。


    小木屋裏,今夕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瘋狂地滴下來。


    午夜的寧靜,月光反射的淚光,晶瑩剔透的如同珍珠,寶貴,隻是不知道誰人能撿起,視之為寶,並一世珍惜。


    耳邊仿佛還有曾經約定的山盟海誓,還記得當初笑著離開時的神態。


    還記得曾經走過的半裏長街,還記得曾經那個寒冬的夜晚的那桌小菜。


    記得當初初見時候聽到的那聲線,還記得當初燭光照耀下屏風背後剪影裏的輪廓那麽好看。


    仍沒忘記一起遁世於江湖,一起去看那紛飛的黃葉。


    隻是,現在,咫尺天涯或許就是這個意思,熟悉的身影,陌生的話語,仿佛最兇狠的刀劍,砍傷一個人的心。


    淚水中,耳邊的情話隻是還依稀響起,“就算你的胸膛,不能替我遮擋狂風暴雨,直到兩鬢斑白,我仍然認得你。”


    寧靜的夜,包容著這一切,看著這一切消散,隻是它卻並沒有感情。


    有情的人,眼淚,已經失控了。


    夜深,整個九鼎城仿若披上了一陣輕紗,朦朦朧朧,連遙遠的燈火,也看不清晰。


    不大的木屋裏,沒有一絲燈火,濕透的枕巾,睡上去,竟有絲絲的冰涼。


    本以為已經習慣了寒冷,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冷清。


    今夕坐在床上,仿佛是癡呆的老人,透過紙窗,癡癡看著遠方。


    以情入魔,仿佛就是一個最好笑的笑話。


    曾經執手之人,竟然如同毒蛇一般,企圖啃食自己的血肉。


    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一絲絲的苦痛隨著心跳傳遞到每一根神經,隨著血液的流動,冰冷地滲透到身體的每個地方。


    “我為什麽就是無法忘記她?”今夕發出低低地吼聲。


    這份痛,隨著每一個誓言的閃現,每一幅畫麵的流轉竟然加深一分。


    虛幻的痛楚如同冬天的水珠,滴滴凝結,存在在身體裏,無法劃開。


    鮮紅的血絲像爬山虎一樣,迅速爬滿了陳耀的雙眼,疼痛欲裂!


    淚已幹,還有什麽可以流下?


    是血,暗紅的液體,穿過眼睛,形成兩道醒目的河川,在今夕臉上出現。


    如若朱夜再此,定會大驚失色,因為這是魔心隕碎的征兆。


    以情入魔,若情亡,則魔滅。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今夕在察覺自己的變化的時候,暗暗地說道。


    拚命護住自己的魔心,隻是隨著全身的劇痛,今夕漸漸支持不住。


    豆大的汗滴在今夕那張原本俊俏的臉上連連浮現,落在地上,竟有啪啪的聲音。


    許久,今夕漸漸覺得力不從心,畢竟那種心痛如同疾病一般,纏繞著自己,久久不能散去。


    突然,從肌膚裏傳來一絲異樣的感覺,這絲異樣的感覺化作實質的細絲,竟然將快要碎裂的魔心包裹了起來,鬆動的魔心竟然隱隱有了修複的跡象。


    “這是什麽?”今夕在吃驚了一下之後,也是漸漸沉下心來,任由這細絲修補自己的魔心。


    人有一種情感,你知道它什麽時候會來,也不知道它會怎麽樣消散,這種感情很是虛幻,當你覺得它並不存在的時候,它在心裏種下了不可磨滅的種子,但是當你認為它生根發芽的時候,才發現這顆種子,早就已經淹沒,沒有發芽。


    這就是恨意,沒有人能說清楚恨是什麽。


    那是一種流入骨髓,隨著心髒跳動,浸入血液的東西。


    不久,今夕支離破碎的魔心就被恨意修補的完好如初,甚至更加壯大了起來。


    這是一種被心愛的人玩弄過後,透徹骨髓的恨意。


    “竟然魔心還有所壯大,不過,我得趕緊弄清楚這個外圍獵場是什麽東西。”今夕寒光畢露,暗暗地說道。


    第二天,太陽沒有露出那和善的笑臉,仿佛是偷懶的小孩一樣,不知躲到了哪裏休息,將天空交給了不散的烏雲。


    來到羅朝的門前,輕輕叩響,隨即便是羅朝的笑臉,走進那個豪華的廳堂,今夕已經這樣機械般地度過一個月的時間。


    “一定要獲得這個羅朝的信任。”今夕已經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


    羅朝也是覺得奇怪,這個朱先生今日仿佛有所不同,但是怎樣的不同,羅朝看不出來。


    “先生可是身體不適?”羅朝試探的問道。


    “這倒不是,隻是今日陰霾,心情不大好罷了。”今夕微笑著說道。


    在結束了一天的講課,今夕拜別了羅朝之後,並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徑直迴到自己的小木屋,而是悄悄在羅朝的住所周圍隱匿了起來。


    “事情查得怎麽樣?”屋內傳來羅朝冷冷的聲音,與往日的熱情的聲音截然不同。


    “稟少爺,並沒有查出什麽。”這是個男子的聲音。


    “恩,我知道了,據說府裏有個下人失蹤了?”羅朝的聲音有些玩味地說道。


    “稟少爺,據說是大少爺府上的一個叫小六的小子。”這個男子如實稟報著說道。


    “二哥怎麽會突然對這件事情那麽的感興趣了呢?看來這其中必有貓膩。”二少的聲音有些惡毒的說道。


    “少爺,屬下知道了。”這個男子也是頭腦機靈之人,瞬間明白了羅朝的意思,說道。


    今夕在門口也是暗道不好,按照這樣追查下去,遲早會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地牢的消息,不過今夕現在也是覺得危機四伏,步步為營。


    “這羅家沒有一個不是省油的燈。竟然能從這麽點蛛絲馬跡看出這麽多端倪。”今夕在心裏暗暗地說道。


    畢竟這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勾心鬥角已經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加之今夕以前並未接觸過,今夕現在也是感到相當吃力,好在他原本智力超群,地底的磨練使得他的心境早已發生變化,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倒也勉強能應付這種局麵。


    “不知老祖這次出的題目是何用意,真叫人捉摸不透。”這時屋裏傳來羅朝有些頹然的聲音。


    “屬下也不明白,老祖這次的題目相當隱晦。”另外一名男子也是答道。


    “這次可是關係到能否進入外圍獵場的重要試題,明日就是去探望老祖的日子,但願他不要給我出什麽岔子。”羅朝的聲音有些冰冷地說道。


    今夕感覺背後涼意漸濃,緩緩離開了這個地方,迴到自己的小木屋。


    “成敗就看明日了。”今夕在閉上眼睛的時候,在心裏暗暗地告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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