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崇不用“品格之力”也能輕易看出:包不同最喜歡的是強詞奪理、胡說八道;風波惡最喜歡的是好勇鬥狠、胡攪蠻纏。


    慕容複的這兩個手下兼兄弟品性都十分怪異,都具有逮誰咬誰的“瘋狗精神”。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見慕容複絕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這時場中唿唿風響,但見長臂老者將麻袋舞成一團黃影,似已將風波惡籠罩在內。但風波惡刀法精奇,遮攔進擊,盡自抵敵得住。隻是麻袋上的招數尚未見底,通臂拳的厲害他適才卻已領教過,“呂洞賓咬狗”這一招,究竟隻能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絲毫輕忽。


    喬峰見風波惡居然能和這位丐幫四老之一的長臂叟惡鬥百餘招而不落敗,心下也暗暗稱奇,對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層。丐幫其餘三位長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觀鬥。


    阿碧見風波惡久戰不下,擔起憂來,問王語嫣道:“王姑娘,這位長臂老先生使一隻麻袋,那是什麽武功?”王語嫣皺眉道:“這路武功我在書上沒見過,他拳腳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別山迴打軟鞭十三式的勁道,也夾著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的套子,瞧來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獨創的。”


    她這幾句話說得並不甚響,但“大別出迴打軟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這兩個名稱,聽在長臂叟耳中卻如轟轟雷鳴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節棍是家傳的功夫,後來殺了本家長輩,犯了大罪,於是改姓換名,舍棄三節棍決不再用,再也無人得知他的本來麵目,不料幼時所學的武功雖然竭力摒棄,到了劇鬥酣戰之際,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來,心下大驚:“這女娃兒怎地得知我的底細?”他還道自己隱瞞了數十年的舊事已為她所知,這麽一分心,被風波惡連攻數刀,竟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連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見風波惡揮刀砍到,當即飛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風波惡單刀斜揮,徑自砍他左足。長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鴛鴦連環,身子已躍在半空。風波惡見他恁大年紀,身手矯健,不減少年,不由得一聲喝采:“好!”左手唿的一拳擊出,打向他的膝蓋。眼見長臂叟身在半空,難以移動身形,這一拳隻要打實了,膝蓋縱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斷。


    風波惡見自己這一拳距他膝頭已近,對方仍不變招,驀覺風聲勁急,對方手中的麻袋張開大口,往自己頭頂罩落。他這拳雖能打斷長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個腦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豈不糟糕之極?這一拳直擊急忙改為橫掃,要將麻袋揮開。長臂叟右手微側,麻袋口一轉,已套住了他拳頭。


    麻袋的大口和風波惡小小一個拳頭相差太遠,套中容易,卻決計裹他不住。風波惡手一縮,便從麻袋中伸了出來。突然間手臂上微微一痛,似被細針刺了一下,垂目看時,登時嚇了一跳,隻見一隻小小蠍子釘在自己手臂之上。這隻蠍子比常蠍為小,但五色斑斕,模樣可怖。風波惡情知不妙,用力甩動,可是蠍子尾巴牢牢釘住了他手臂,怎麽也甩之不脫。


    風波惡急忙翻轉左手,手臂往自己單刀刀上拍落,擦的一聲輕響,五色蠍子立時爛成一團。但長臂叟既從麻袋中放了這頭蠍子出來,決不是好相與之物,尋常一個丐幫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厲害,何況是六大長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躍開丈許,從懷中取出一顆解毒丸,拋入口中吞下。


    長臂叟也不追擊,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語嫣打量,尋思:“這女娃兒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關心,忙問:“四弟覺得如何?”風波惡左手揮了兩下,覺得並無異狀,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蠍,決不能沒有古怪。”說道:“沒有什麽……”隻說得這四個字,突然間咕咚一聲,向前仆摔下去。


    包不同急忙扶起,連問:“怎麽?怎麽?”隻見他臉上肌肉僵硬,笑得極是勉強。


    包不同大驚,忙伸手點了他手腕、肘節,和肩頭三頭關節中的六處穴道,要止住毒氣上行,豈知那五色彩蠍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極,雖然不是“見血封喉”,卻也是響應如斯,比一般毒蛇的毒性發作得更快。


    風波惡張開了口想說話,卻隻發出幾下極難聽的啞啞之聲。包不同眼見毒性厲害,隻怕已然無法醫治,悲憤難當,一聲大吼,便向長臂老者撲了過去。


    那手持鋼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車輪戰麽?讓我矮冬瓜來會會姑蘇的英豪。”鋼杖遞出,點向包不同。這兵刃本來甚為沉重,但他舉重若輕,出招靈動,直如一柄長劍一般。包不同雖然氣憤憂急,但對手大是勁敵,卻也不敢怠慢,隻想擒住這矮胖長老,逼長臂叟取出解藥來救治風四弟,當下施展擒拿手,從鋼杖的空隙中著著進襲。


    阿朱、阿碧分站風波惡兩側,都是目中含淚,隻叫:“四哥,四哥!”


    王語嫣於使毒、治毒的法門一竅不通,心下大悔:“我看過的武學書籍之中,講到治毒法門的著實不少,偏生我以為沒什麽用處,瞧也不瞧。當時隻消看上幾眼,多多少少能記得一些,此刻總不至束手無策,眼睜睜的讓風四哥死於非命。”


    看到王語嫣花容失色,李舒崇忙傳音安慰道:“語嫣別急,風波惡這次中毒有驚無險,稍後喬峰會送出解藥,我再讓段譽過來吸毒,他就會好起來的。”


    王語嫣心情大好,隨即想到:“為什麽要讓段譽那個書呆子來吸毒呢?”但她對舒崇哥哥的神仙手段是確信無疑的,滿心憂慮頓時大大減輕了。


    喬峰見包不同與矮長老勢均力敵,非片刻間能分勝敗,向長臂叟道:“陳長老,請你給這位風四爺解了毒罷!”長臂叟陳長老一怔,道:“幫主,此人好生無禮,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後患大是不小。”喬峰點了點頭,道:“話是不錯。但咱們尚未跟正主兒朝過相,先傷他的下屬,未免有恃強淩弱之嫌。咱們還是先站定了腳跟,占住了理數。”陳長老氣憤憤的道:“馬副幫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報仇雪恨,還有什麽仁義理數好說。”喬峰臉上微有不悅之色,道:“你先給他解了毒,其餘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陳長老心中雖一百個不願意,但幫主之命終究不敢違拗,說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走上幾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幫主仁義為先,這是解藥,拿去罷!”


    王語嫣心道:“舒崇哥哥說的沒錯,喬幫主果然給解藥了。隻是為什麽還要段譽參與呢?”她帶著疑惑看向李舒崇,可惜他隻是微笑不語。


    阿碧見解藥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喬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又向陳長老福了福,道:“多謝喬幫主,多謝陳長老。”接過了那小瓶,問道:“請問長老,這解藥如何用法?”陳長老道:“吸盡傷口中的毒液之後,將解藥敷上。”他頓了一頓,又道:“毒液若未吸盡,解藥敷上去有害無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迴身拿起了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創口中的毒液。


    陳長老大聲喝道:“且慢!”


    阿碧一愕,道:“怎麽?”陳長老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臉上微微一紅,道:“女子怎麽了?”陳長老道:“這蠍毒是陰寒之毒,女子性陰,陰上加陰,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語嫣三人都將信將疑,雖覺這話頗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無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這一邊隻剩下包不同是個男人,但他與矮老者鬥得正劇,但見杖影點點,掌勢飄飄,一時之間難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暫且罷鬥,且迴來救了四哥再說。”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間,一交上了手,要想脫身而退,卻也不是數招內便能辦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牽連生死,要是誰能進退自如,那便可隨便取了對方性命,豈能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包不同聽到阿朱的唿叫,心知風波惡傷勢有變,心下焦急,搶攻數招,隻盼擺脫矮老者的糾纏。


    矮老者與包不同激鬥已逾百招,雖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極強的長大兵刃,對方卻是空手,強弱顯已分明。


    矮老者揮舞鋼杖,連環進擊,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鬥下去,多半有輸無贏,待見包不同攻勢轉盛,還道他想一舉擊敗自己,當下使出全力反擊。丐幫四老在武功上個個有獨到的造詣,青城派的諸保昆、司馬林、秦家寨的姚伯當都被包不同在談笑之間輕易打發,這矮老者卻著實不易應付。包不同雖占上風,但要真的勝得一招半式,卻還須看對方的功力如何,而矮老者顯然長力甚強。


    喬峰見王語嫣等三個少女臉色驚惶,想起陳長老所飼彩蠍毒性極為厲害,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屬下攻擊敵人,情勢便再兇險百倍,也是無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幹冒送命之險,去救治敵人,這號令可無論如何不能出口。他當即說道:“我來給風四爺吸毒好了。”說著便走向風波惡身旁。


    王語嫣頓時愁容滿麵:“為什麽是喬峰來吸毒呢?難道舒崇哥哥猜錯了?他可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怎麽會弄錯呢?”


    段譽見到王語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風波惡吸去手上毒液之心,隻是心想喬峰是結義兄長,自己去助他敵人,於金蘭之義著實有虧,雖然喬峰曾命陳長老取出解藥,卻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待見喬峰走向風波惡身前,真的要助他除毒,忙道:“大哥,讓我來吸好了。”


    段譽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淩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側處,已搶在喬峰之前,抓起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創口吸去。


    其時風波惡一隻手掌已全成黑色,雙眼大睜,連眼皮肌肉也已僵硬,無法合上。段譽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隻見那毒血色如黑墨,眾人看了,均覺駭異。段譽還待再吸,卻見傷口中汩汩的流出黑血。段譽一怔,心道:“讓這黑血流去後再吸較妥。”他不知隻因自己服食過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彩蠍的毒質遠遠不及,一吸之下,便順勢流了出來。突然風波惡身子一動,說道:“多謝!”


    阿朱等盡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會說話了。”隻見黑血漸淡,慢慢變成了紫色,又流一會,紫血變成了深紅色。


    阿碧忙給他敷上解藥,包不同給他解開穴道。頃刻之間,風波惡高高腫起的手臂已經平複,說話行動,也已全然如初。


    王語嫣大喜,向李舒崇展顏一笑道:“多謝舒崇哥哥。”眾人一聽莫名其妙,分明是喬峰贈藥有義、段譽吸毒有功,為何她單單要謝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的李舒崇呢?段譽更覺內心仿佛受到了一萬點暴擊的傷害:王姑娘,你這樣不分好歹,存心偏心,太明顯了吧?


    好在風波惡看的清楚,向段譽深深一揖,道:“多謝公子爺救命之恩。”段譽急忙還禮,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風波惡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卻是大事。”


    他從阿碧手中接過小瓶,擲向陳長老,道:“還了你的解藥。”又向喬峰抱拳道:“喬幫主仁義過人,不愧為武林中第一大幫的首領。風波惡十分佩服。”喬峰抱拳還禮,道:“不敢!”


    風波惡拾起單刀,左手指著陳長老道:“今天我輸了給你,風波惡甘拜下風,待下次撞到,咱們再打過,今天是不打了。”


    陳長老微笑道:“自當奉陪。”風波惡一斜身,向手中持鐧的長老叫道:“我來領教領教閣下高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驚,齊聲叫道:“四哥不可,你體力尚未複原。”但風波惡顯然已經開啟了“瘋狗模式”,叫道:“有架不打,枉自為人!”單刀霍霍揮動,身隨刀進,已砍向持鐧長老。


    那使鐧的老者白眉白須,成名數十載,江湖上什麽人物沒會過,然見風波惡片刻之前還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豈知一轉眼間,立即又生龍活虎般的殺來,如此兇悍,實所罕有,不禁心下駭然。他的鐵鐧本來變化繁複,除了擊打掃刺之外,更有鎖拿敵人兵刃的奇異手法,這時心下一怯,功夫減了幾成,變成了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喬峰眉頭微皺,心想:“這位風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不分青紅皂白的又去亂鬥?”


    眼見包不同和風波惡兩人都漸占上風,但也非轉眼間即能分出勝敗,高手比武,瞬息萬變,隻要有一招之式使得巧了,或者對手偶有疏忽,本來處於劣勢者立時便能平反敗局。


    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走來,跟著北方也有人過來,人數更多。


    李舒崇知道,喬峰大哥命中注定的劫難即將開始,自己隻能順其自然,暗中相助了。段譽也向喬峰低聲道:“大哥,有人來了!”喬峰早已聽見,點了點頭,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馬到了。原來這姓包和姓風的兩人先來纏住我們,然後大隊人手一齊來攻。”正要暗傳號令,命幫眾先行向西、向南分別撤走,自己和四長老及蔣舵主斷後,忽聽得西方和南方同時有腳步雜遝之聲。卻是四麵八方都來了敵人。


    喬峰低聲道:“蔣舵主,南方敵人力道最弱,待會見我手勢,立時便率領眾兄弟向南退走。”蔣舵主道:“是!”


    便在此時,東方杏子樹後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杖,均是丐幫中幫眾。跟著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幫弟子走了出來,各人神色嚴重,見了喬峰也不行禮,反而隱隱含有敵意。


    包不同和風波惡鬥然間見到有這許多丐幫人眾出現,暗自心驚,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脫身才好?”


    然而這時最驚訝的卻是喬峰。這些人都是本幫幫眾,平素對自己極為敬重,隻要遠遠望見,早就奔了過來行禮,何以今日突如其來,連“幫主”也不叫一聲?他正大感疑惑,隻見西首和南首也趕到了數十名幫眾,不多時之間,便將杏林叢中的空地擠滿了,然而幫中的首腦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長老和蔣舵主之外,餘人均不在內。喬峰越來越驚,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強最惡的敵人,也從來不似此刻這般駭異,隻想:“難道丐幫忽生內亂?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和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風波惡和二長老兀自激戰不休,王語嫣等又在一旁,當著外人之麵,不便出言詢問。


    李舒崇低聲道:“大哥,事態複雜,人心叵測,無論遇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情況,小弟都會站在你的身邊,給你助拳。”段譽道:“我也一樣。”喬峰雖然有點不明就裏,但仍然感動道:“你們都是我喬峰的好兄弟。”


    陳長老忽然高聲叫道:“結打狗陣!”東南西北四麵的丐幫幫眾之中,每一處都奔出十餘人、二十餘人不等,各持兵刃,將包不同、矮長老等四人圍住。


    包不同見丐幫頃刻間布成陣勢,若要硬闖,自己縱然勉強能全身而退,風波惡中毒後元氣大耗,非受重傷不可,要救王語嫣等三人更是難上加難。當此情勢,莫過於罷手認輸,在丐幫群相進擊之下,兩人因寡不敵眾而認輸,實於聲名無損。但包不同性子執拗,常人認為理所當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風波惡卻又是愛鬥過於性命,隻要有打鬥的機會,不論是勝是敗,結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誰是誰非,總之是惡鬥到底再說。是以強弱之勢早已分明,包風二人卻仍大唿酣戰,絲毫不屈。


    王語嫣叫道:“包三哥、風四哥,不成了。丐幫這打狗陣,你們兩位破不了的,還是及早住手罷。”


    風波惡道:“我再打一會,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


    他說話時一分心,嗤的一聲響,肩頭被白發長老掃了一鐧,鐧上倒齒鉤得他肩頭血肉淋漓。風波惡罵道:“你奶奶的,這一招倒厲害。”刷刷刷連進三招,直是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模樣。


    白須老者心道:“我和你又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


    當下守住門戶,不再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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