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隻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


    他迴過頭來,隻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裏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麽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鍾姑娘?路上隻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了迴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迴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是尷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甚麽縮不縮的?你縮頭我也是一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說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你倚仗誰的勢頭,一再頂撞於我?”


    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那女郎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刷的一聲,那女郎還劍入鞘,喝道:“你去罷!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的脖子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說,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餘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迴頭一望,隻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甚麽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罷,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隻好由她。”哪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便痛將起來,尋思:“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一生遭逢過無數不幸之事。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麵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啊喲,鍾夫人那隻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可是要迴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鍾姑娘,就算爹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隻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鍾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如見我既不迴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隻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塊,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裏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饑,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


    第二日午後,經另一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餘裏後,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穀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中又十分饑餓,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隻有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隻肯出二兩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子,想去買套衣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於是到飯鋪中去買飯吃。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觸到凳麵,但覺涼颼颼地,心想:“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端起飯碗便吃。他一生錦衣玉食,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隻因數日沒飯下肚,全憑野果充饑,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飯時,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娘子,這裏倒有家小飯店,且看有甚麽吃的。”一個女子聲音笑道:“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他那葛師妹,心下驚慌,急忙轉身朝裏,暗想:“怎麽叫起‘娘子’來了?嗯,原來做了夫妻啦。我這一卦是‘無妄卦’,‘六三,無妄之災;或係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這位幹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卻又遇上了災難。”


    隻聽幹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飽?”那葛師妹啐了一口,低聲笑道:“好沒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飽了?”


    語音中滿含蕩意。兩人走進飯店坐落,幹光豪大聲叫道:“店家,拿酒飯來,有牛肉先給切一盆……咦!”


    段譽隻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隻大手搭上了右肩,將他身子扳轉,登時與幹光豪麵麵相對。段譽苦笑道:“幹老兄,幹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並歸宗。”


    幹光豪哈哈大笑,迴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見那葛師妹一張鵝蛋臉,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倒也頗有幾分姿色。隻見她滿臉詫愕之色,漸漸的目露兇光,低沉著嗓子道:“問個清楚,他怎麽到這裏來啦?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


    幹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惡狠狠的道:“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快說。”段譽心想:“我胡說八道一番,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說道:“貴派有四位師兄,手提長劍,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向東而去,似乎在追趕甚麽人。”


    幹光豪臉色大變,向那葛師妹道:“走罷!”那葛師妹站起身來,右掌虛劈,作個殺人的姿式。幹光豪點點頭,拔出長劍,徑向段譽頸中斬落。


    這一劍來得好快,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便知不妙,早已縮身向後,可是仍然避不開,眼見白刃及頸,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幹光豪仰天便倒,長劍脫手擲出。跟著又是嗤的一聲。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聽得幹光豪的唿叫,還沒來得及轉頭察看,便已摔倒在門檻上。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隻見幹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聽這嗤嗤兩響,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


    段譽又驚又喜,迴過頭來,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果然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


    段譽叫道:“多謝姑娘救我!”搶出門去。那女郎一眼也沒瞧他,自行策馬而行。段譽道:“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將出來,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譽道:“啊喲,我還沒給飯錢。”伸手要去掏銀子,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銀子,他們擺喜酒請客,你自己拿罷!”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


    那女郎策馬緩行,片刻間出了市鎮。段譽緊緊跟隨,說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去連鍾姑娘也一並救了罷。”那女郎冷冷的道:“鍾靈是我朋友,我本來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鍾靈,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譽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經求過了。”段譽道:“那麽我剛才說過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段譽心道:“先前我在她麵前老是自稱大丈夫,她可見了怪啦,說不得,為了救鍾姑娘一命,隻好大丈夫也不做了。”


    說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條小命的可憐蟲。”


    那女郎嗤的一聲笑,向他打量片刻,說道:“你對鍾靈這小鬼頭倒好。昨晚你寧可性命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哼,我不去救鍾靈。”


    段譽急道:“那……那又為甚麽啊?”那女郎道:“我師父說,世上男人就沒一個有良心的,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心裏淨是不懷好意。男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得。”段譽道:“那也不盡然啊,好像……好像……”一時舉不出甚麽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個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師父說,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難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間人影晃動,道旁林中竄出四人,攔在當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兩步。隻見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一色的碧綠鬥篷,手中各持雙鉤,居中一人喝道:“你們兩個,便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葛光佩,是不是?”


    段譽道:“不是,不是。幹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個……那個了。”那女子道:“甚麽那個、那個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紀輕輕,結伴同行,瞧模樣定是私奔,還不是無量劍幹葛兩個叛徒?”段譽笑道:“姑娘說話太也無理。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麵罩拉下來!”


    驀地裏嗤嗤嗤嗤四聲,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錚錚兩響,兩個女子揮鉤格落,另外兩女子卻中箭倒地。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朕兆,去勢又是快極,居然仍有兩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左足一著地,右足立即跨前,刷刷兩劍,分攻兩名女子,兩女也正揮鉤攻上,一女抵擋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


    段譽“啊喲”一聲,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萬萬料想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招,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背心上一痛,登時摔倒,卻是黑衣女郎乘機射了她一箭。但便是這麽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敵人鉤中,嘶的一聲響,拉下半隻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登時鮮血淋漓。


    黑衣女郎揮劍力攻。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雙鉤揮動,招數巧妙,酣鬥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鉤,劃破了褲子。她連射兩箭,都被對方揮鉤格開。那女子連聲喝道:“你是甚麽人?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黑衣女郎不答,劍招加緊,突然“啊”的一聲叫,長劍被單鉤鎖住,敵人手腕急轉,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急忙躍開。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卻都被她閃過。


    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苦於無力上前相助,眼見黑衣女郎危殆,無法多想,抱起地下一具死屍,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便似挺著一根巨棒,向那使鉤女子疾衝過去。


    使鉤女子吃了一驚,眼見迎麵衝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心中一陣悲痛,右手鉤向段譽麵門刺去,可是中間隔著一具屍體,這一鉤差了半尺,便沒刺到段譽,砰的一下,胸口已給屍體腦袋撞中,就在這時,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沒事罷。”奔過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來,不料段譽慌亂中兀是持著屍體,將死屍的腦袋向著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屍腦袋上一推,段譽“啊”的一聲,摔了出去,屍體正好壓在他身上。


    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適才這一戰實是兇險萬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殺了兩人,又得段譽在旁援手,隻怕連一個使鉤女子也鬥不過,這四個女子不知是甚麽來頭,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著個死人幹甚麽?”


    段譽爬起身來,放下屍體,說道:“罪過,罪過。唉,真正對不住了。你們認錯了人,客客氣氣的問個明白就是了,胡說八道的,難怪惹得姑娘生氣,這豈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實你也不用出手殺人,除下麵幕來給她們瞧上一眼,不是甚麽事也沒了?”


    那女郎厲聲道:“住嘴!我用得著你教訓?誰叫她們說我跟你私……私……甚麽的?”段譽道:“是,是。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啊,你……你的傷口得包紮一下。”眼見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膚,不敢多看,忙轉過了頭。


    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本想上前揮手就打,聽他提及傷口,登覺腿臂處傷口疼痛,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沒傷到筋骨,當及取出金創藥敷上,撕破敵人的鬥篷,包紮了腿臂的傷口。


    段譽將屍體逐一拖入草叢之中,說道:“本來該當替你們起個墳墓才是,可惜這裏沒鏟子。唉,四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雖不算美,也不醜陋……”


    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醜,問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臉上沒麻子,又是甚麽花容月貌了?”段譽笑道:“這是想當然耳!”那女郎道:“甚麽‘想當然耳’?”段譽道:“‘想當然耳’,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那女郎道:“瞎說!你作夢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滿臉都是大麻子!”段譽道:“未必,未必!過謙,過謙!”


    那女郎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便從屍體上除下一件鬥篷,披在身上。段譽突然叫道:“啊喲!”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光著屁股跟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體統?


    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也從一具屍體上除下鬥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聲笑。段譽麵紅過耳,想起自己褲子上的大破洞,實是羞愧無地。


    那女郎在四具屍體上拔出短箭,放入懷中,又在鉤傷她那女子的屍身上踢了兩腳。


    段譽道:“你的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再用,殺傷人命,實是有幹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羅唆,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枚毒箭從段譽身側飛過,插入地下。


    段譽登時嚇得麵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說。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還能不能跟我羅唆?”說著過去拔起短箭,對著段譽又是一揚。段譽嚇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來,將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說道:“你穿了這件鬥篷,活脫便是個姑娘。把鬥篷拉起來遮住頭頂。再撞上人,人家也不會說咱們一男一女……”段譽道:“是,是。”依言除下頭上方巾,揣入懷中,拉起鬥篷的頭罩套在頭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譽見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這神情,隻怕比我年紀還小,怎地殺起人來卻這等辣手?”見她鬥篷的胸口繡著一頭黑鷲,昂首蹲踞,神態威猛,自己鬥篷上的黑鷲也是一模一樣,搖頭歎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卻繡上這般兇霸霸的鳥兒,好勇鬥狠,唉。”說著又搖了搖頭。


    那女郎瞪眼道:“你譏諷我麽?”段譽道:“不是,不是!


    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還是‘不敢’?”


    段譽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語了。


    段譽問道:“你傷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傷口當然痛!我在你身上割兩刀,瞧你痛不痛?”段譽心道:“潑辣橫蠻,莫此為甚。”那女郎又道:“你當真關心我痛不痛嗎?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鍾靈,隻不過說不出口。走罷!”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躍上馬背,手指西北方,道:“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是不是?”


    段譽道:“好像是的。”


    兩人緩緩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會,那女郎問道:“金盒子裏的時辰八字是誰的?”段譽心道:“原來你已打開來看過了。”說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鍾靈的,是不是?”


    段譽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還在騙人?鍾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你,是不是?給我老老實實的說。”段譽道:“沒有,的確沒有。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你就給我來個見血封喉。”


    那女郎問道:“你姓段?叫作段譽?”段譽道:“是啊,名譽的‘譽’。”那女郎道:“哼!你名譽挺好麽?我瞧不見得。”


    段譽笑道:“名譽挺壞的‘譽’,也就是這個字。”那女郎道:“這就對啦!”段譽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為甚麽要跟你說?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說的,我又沒問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會咱們救出了鍾靈,這小鬼頭定會跟你說我的姓名,你不許聽。”段譽忍笑道:“好,我不聽。”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到,說道:“就算你聽到了,也不許記得。”段譽道:“是,我就算記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記。”那女郎道:“呸,你騙人,當我不知道麽?”


    說話之間,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不久月亮東升,兩人乘著月亮,覓路而行。走了約莫兩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麵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一堆火頭,火頭之東山峰聳峙,山腳下數十間大屋,正是無量劍劍湖宮。段譽指著火頭,道:“神農幫就在那邊。咱們悄悄過去,搶了鍾靈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麽逃法?”段譽道:“你和鍾靈騎了黑玫瑰快奔,神農幫追你們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譽道:“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腸散的毒藥,司空玄幫主說是服後七天,毒發身亡,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來你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你怎麽不想及早設法解毒,仍來給我報訊?”段譽道:“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報個訊息,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來心好呢,還是個傻瓜?”段譽笑道:“隻怕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你的解藥怎生騙法?”段譽躊躇道:“本來說好,是用閃電貂的解藥,去換斷腸散解藥。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這斷腸散的解藥,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姑娘,你有甚麽法子?”那女郎道:“你們男人才會騙人,我有甚麽騙人的法子?跟他們硬要,要鍾靈,要解藥!”


    段譽心頭一凜,知道她又要大殺一場,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樣,自己可全無主意。


    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行到離中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都是手執藥鋤,橫持當胸。一人喝道:“甚麽人?幹甚麽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


    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鬥篷,胸口繡著一隻黑鷲,登時大驚,立即跪倒。一人說道:“是,是!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多……多有冒犯,請聖使恕罪。”


    語音顫抖,顯是害怕之極。


    段譽大奇:“甚麽靈鷲宮聖使?”隨即省悟:“啊,是了,我和這姑娘都披上了綠色鬥篷,他們認錯人了。”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到鍾靈說道,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下屬的說話,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前來占無量山劍湖宮,然則神農幫是靈鷲宮的部屬,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懼。


    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裏,問道:“甚麽靈……”段譽怕她露出馬腳,忙逼緊嗓子道:“快叫司空玄來。”那兩人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這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扯下鬥篷頭罩,圍住了口鼻,隻露出一對眼睛。


    那女郎還待再問,司空玄已飛奔而至,大聲說道:“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未曾遠迎,尚請恕罪。”搶到身前,跪下磕頭,說道:“神農幫司空玄,恭請童姥萬壽聖安!”


    段譽心道:“童姥是甚麽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後,甚麽萬壽聖安的,不倫不類。”當下點了點頭,道:“起來罷。”司空玄道:“是!”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這時他身後已跪滿了人,都是神農幫的幫眾。


    段譽道:“鍾家那小姑娘呢?帶她過來。”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立即飛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鍾靈過來。段譽道:“快鬆了綁。”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斷鍾靈手足上綁著的繩索。段譽見她安好無恙,心下大喜,逼緊著嗓子說道:“鍾靈,過來。”鍾靈道:“你是甚麽人?”司空玄厲聲喝道:“聖使麵前,不得無禮。她老人家叫你過去。”鍾靈心想:


    “管你是甚麽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讓人家綁我,山羊胡子又這樣怕你,聽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譽麵前。


    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邊,捏了捏她手,打個招唿,料想她難以明白,也就不理會了,對司空玄道:“拿斷腸散的解藥來!”


    司空玄微覺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屬:“取我藥箱來,快,快!”微一沉吟間,便即明白:“啊喲,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以致聖使來要人要藥。”藥箱拿到,他打開箱蓋,取出一個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請聖使賜收。這解藥連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錢已足。”段譽大喜,接在手中。


    鍾靈忽道:“喂,山羊胡子,這解藥你還有嗎?你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盡數給了人家,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你解毒時,豈不糟了?”段譽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這個……這個……”鍾靈急道:“甚麽這個那個的?


    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爹也不給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鍾靈,別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鍾靈聽得她語音好熟,“咦”的一聲,轉頭向她瞧去,見到她的麵幕,登時便認了出來,歡然道:“啊,木……”立時想到不對,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屈膝說道:“啟稟兩位聖使: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閃電貂咬傷了,毒性厲害,兩位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隻怕他情急拚命,對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靈丹聖藥,你便給他一些罷。”司空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大喜過望,在地上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說道:“多謝童姥大恩大德,聖使恩德,屬下共有一十九人給毒貂咬傷。”


    那女郎心想:“我有甚麽‘童姥的靈丹聖藥’?隻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要照顧兩個人可不容易。且聽著這姓段的,耍耍這山羊胡子便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道:“伸手。”


    司空玄道:“是,是!”攤開了手掌,雙目下垂,不敢正視。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綠色藥末,說道:“內服一點兒,便可解毒了。”心道:“我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給你太多了。”


    司空玄當她一拔開瓶塞,便覺濃香馥鬱,衝鼻而至,他畢生鑽研藥性,卻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種藥物配成,待得藥粉入掌,便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廣大,這靈丹聖藥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連連稱謝,隻是掌中托著藥末,不敢再磕頭了。


    段譽見大功告成,說道:“姊姊,走罷!”得意之際,竟忘了逼緊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啟稟聖使:無量劍左子穆不識順逆,兀自抗命。屬下隻因中毒受傷,又斷了一條手臂,未能迅速辦妥此事,有負童姥恩德,實是罪該萬死。自當即刻統率部屬,攻下劍湖宮。請聖使在此督戰。”


    段譽道:“不用了,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你們即刻退兵罷!”


    司空玄大驚,素知童姥的脾氣,所派使者說話越是和氣,此後責罰越重,靈鷲宮聖使慣說反話,料定聖使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聖使在童姥駕前美言幾句。”


    段譽不敢多說,揮了揮手,拉著鍾靈轉身便走。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雙膝跪地,朗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他身後幫眾一直跪在地下,這時齊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


    段譽走出數丈,見這幹人兀自跪在地下,實在覺得好笑不過,大聲說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聖安。”


    司空玄一聽之下,隻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暈倒。他身後兩人見幫主簌簌發抖,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急忙搶上扶住。


    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鍾靈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喚閃電貂迴來,卻始終不見,說道:“木姊姊,多謝你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我要留在這兒。”


    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幹麽?等你的毒貂嗎?”鍾靈道:“不!我在這兒等段大哥,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給我一些罷。”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鍾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鍾靈嗚咽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鬥篷頭罩,說道:“鍾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


    鍾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叫道:“你沒騙我,你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許這樣!”鍾靈吃了一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你兩個怎地會遇見的?”那女郎哼了一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擔心司空玄發見解藥不靈,追將上來。那女郎躍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鍾靈說了,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隻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鍾靈大聲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麽謝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你甚麽事?”鍾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喂,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鍾靈這小鬼跟你說,我自己說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過你的一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鍾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


    段譽道:“隻可惜你的貂兒找不到了。”鍾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甚麽,等這些惡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來找。


    你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裏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你來。


    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鍾靈伸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裏。木婉清忽然問道:“鍾靈,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迴過頭來。鍾靈道:“是啊,木姊姊怎麽知道?”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段譽,你還不是騙人?”一提馬韁,黑玫瑰急衝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唿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的連續擊了四下手掌。一條人影迎麵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聚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小賤人,你還逃得到那裏?”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一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迴頭,星月微光之中,見到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是個白須老者,手中橫執一柄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記得,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們陰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裏,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你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我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一聲,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須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是極快,右手一抖,鐵鏟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格去,擦的一聲,刀頭已被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她若不是急於閃開瑞婆婆這一拐,長劍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兩爿。


    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平婆婆勇悍之極,剛才千鈞一發的從鬼門關中逃了出來,卻絲毫不懼,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閃避過。便在此時,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鍾靈在數丈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


    段譽奔將過去,問道:“怎麽?”鍾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一走了之?”鍾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你而來,倘若如此舍她而去,於心何安?”鍾靈頓足道:“你這書呆子!你留在這裏,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迴來。”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舞開來唿唿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鍾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裏。


    隻聽段譽又道:“鍾姑娘,你先走罷!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迴大局。”鍾靈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甚麽也不管用。快走罷!木姊姊不會怪你的。”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鍾靈急道:“你這呆子,再也跟你纏夾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鍾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鍾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鍾靈拉得段譽更快,突然間嗤的一聲,她頭髻一顫,一枚短箭插上了她發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鍾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甚麽深厚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隻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鍾靈,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裏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邊等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


    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


    鍾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說著掩麵疾走,沒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鍾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脅下中劍,木婉清刷刷刷三劍,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迴轉,已將平婆婆卷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餘下三人迴身再鬥。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筋鬥,就在此時,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婉清迅即迴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籲一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一聲,左肩上一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插入她肩頭,木婉清反手一掌,隻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衝撞,但隔著相鬥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鬥篷,衝上去猛力揮起,罩上平婆婆頭頂。


    平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一刀斬在自己臉上,叫得猶如殺豬一般。


    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刺出一劍,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被劍鋒一掠而過。兩人受傷雖輕,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大驚之下,同時向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家夥。”吸一口氣,縱聲唿嘯,黑玫瑰奔將過來。木婉清一躍而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餘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呐喊,十餘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


    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韁繩,黑玫瑰驀地裏平空躍起,從一幹人頭頂躍了過去。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幹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給她逃了!”“任你逃到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夥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隻見前麵是個深穀,隻得縱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迴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麵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迴來啦!”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與人相鬥,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罷,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甚麽?你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這麽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聽得段譽還是羅唆個不住,怒道:“你給我住口,不許多說。”段譽道:“好,那麽你讓我坐在你後麵。”木婉清道:“幹甚麽?”段譽道:“我的鬥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一用力,隻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喝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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