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為人素來持重,他對你態度上好一點,甚至笑一笑,並不是他脾氣好,隻是他講禮貌,尊重與自己對話之人的人格。笑是一迴事,該收拾起人來,也絕對不會手軟。如果有人認為他對自己笑,就可以和他接近,多半會死的很難看。


    即便是一些文武重臣,與他談話時,也謹小慎微,生怕觸怒元輔。像楊承祖這樣,與楊廷和公然硬頂的武官,差不多就是珍稀動物的級別,即使茶館不是值房,但是一個武官在文臣麵前也該時刻保持恭敬。像他這種態度,就差在自己頭上貼上一個佞幸的標簽,表演一下什麽叫小人得誌。


    楊廷和倒是沒有什麽怒意,反倒很有興趣的看著楊承祖“藏富於國?這個說法倒是有點意思。老朽總算知道,為什麽天子重用大都督,想必在安陸時,大都督就經常向萬歲提及此類言語,讓萬歲大覺有趣。你不妨說一說,怎麽個藏富於國,又有什麽好處?”


    楊承祖拿起眼前的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元翁,藏富於國,該怎麽做,我想您比我還要清楚。人們都說朝廷占有鹽鐵之利,可事實上,我們從鹽鐵上收益又有多少?再說到礦山,那些礦藏承包給商人,朝廷得一點點稅金,所得之數,遠比開采的收益為小。再有海運,升庵兄也去過東南,和那些海商會過的,他們有多少的利潤,心裏也有一本帳。可是他們交的錢又有多少呢?船引一張,朝廷隻得區區三兩銀子,稅金低的驚人。大筆的利潤流入民間,為商賈、大紳所有,家中潑天富貴,玉堂金馬,朝廷做事,卻舉步維艱,這樣的事,不公平。”


    “洪武初年,民生凋敝,所以天子休養生息,藏富於民,使民間可以恢複生機恢複活力。可如今的局勢不是洪武年,朝廷養了這麽多年的民力,也該是要讓他們迴饋朝廷的時候了。下官在東南練兵的時候,找民間募捐,多虧升庵兄出麵,與大家寫詩做畫,喝花酒,才能募到一點款子。要不然就要朝廷給好處,如果不給好處的話,一分錢也募不到,日子比起和尚還慘,這就是我們要養的民力啊。所以,藏富於民,是沒有用的,真到用款的時候,並不一定能拿到錢。隻有讓銀子放在國庫裏,才是真正於國有益,所以該收的稅要收,該賺的錢要賺,否則的話,就像上次北虜困城一樣,我們這裏急著打仗,那邊的商人卻想著把米價上揚!除


    了賺錢的行業外,涉及民生乃至朝政安穩的行業,也必須由國家控製,不能放任自流。像是糧食,像是鹽鐵,這些東西出了問題,是要天下大亂的,必須掌握在朝廷手裏,才能保證,江山穩固,萬民安穩。”


    楊承祖邊說邊比畫著,用著明朝人能聽懂的語言,介紹著生產資料所有製,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等道理。這些道理不是楊廷和所能理解的,也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以楊承祖的才能,隻能讓其盡量通俗易懂,讓楊廷和可以聽明白。


    這種來自數百年之後的理念,如果按這個時代衡量,差不多就是第二個聖人之學,或者說比起孔孟之說,見識上高了不止一個層次。屬於真正講述國家命脈,國家結構的東西。


    楊廷和是這個時代中,政治見解最高明的那一類人,自身的才學也很出色。能夠坐穩首輔這個位置,施政手段,也少有人及,處理實務庶政,都很有一套。但是以上這些,在這種超越時代的先進理念麵前全都沒有意義,在聽到楊承祖係統的講解了生產資料重要性,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這一類的言語之後,他竟然陷入了瞬間的呆滯狀態,半晌之後,才恢複正常。


    對於一位政壇上的強人而言,這樣的表現,絕對算是失態。楊慎,談放鶴,也都是才俊,一般的理論,在他們麵前也討不了好處,可是在這些觀點麵前,他們也隻有聆聽的份,想要反擊是不怎麽可能的。


    “大都督,高見,高見。萬歲如此信任大都督,果然是知人善任,您說的這些,確實振聾發聵,令老朽茅塞頓開,很多過去沒想到的事,現在都想明白了。”


    楊承祖哈哈一笑“元翁,這些都是晚輩信口說的,粗淺的很,登不得大雅之堂,您別見怪。隻希望您能明白,我對付鹽商也好,恢複開中法也好,並為為了私利,純粹是出於公心。或許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目標都是一樣,都為了讓這個天下變的更好,也算是殊途同歸。如果元翁沒有別的吩咐,下官要告辭了。”


    像是這種在首輔麵前主動提出要離開的武官,楊承祖差不多是第一個,那些在楊府外麵排隊等召見的一品武將,就算坐半個月冷板凳,也不敢這麽放肆。楊廷和卻攔住他


    “殊途同歸麽?人要走向什麽目標


    ,確實非常重要,可是,走什麽路達到這個目標,也同樣重要。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目標是對的,就忽略了到達目標的過程。大都督或許認為,老朽很迂腐,但是我想要勸大都督一句,正是因為有了規矩,才有了這個天下。你說那些東西,很有道理,可是如果沒有規矩,就算有再多的道理,也救不了天下。”


    楊承祖鄭重的施了一禮“元翁說的極是,您是讀書人,念的聖賢書,求的是治世之道。希望天地之間,有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規矩。我們每個人,都按著這個規矩在活,誰破壞了這個規矩,不管出於什麽目的,都是罪人。您的這個觀點,下官是支持的,如果天下沒了規矩,也就不成為天下。”


    楊承祖先是對楊廷和的觀點表示了讚同,隨後又道:“可是,下官是武人,生於市井,見的也是人間百態。我隻知道,有太多的事,光靠著規矩是沒用的,壞人不守規矩,好人守規矩,那麽好人就隻會被動挨打,處處受製。縱然最後可以贏,但在贏之前,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這個人是個隻喜歡占便宜不喜歡吃虧的性子,我不希望自己吃虧,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吃虧,所以抄近路,走捷徑,至於這樣做是對是錯,那也沒什麽要緊。當然,做事是要守規矩的,可是我的規矩,和您的規矩不一樣。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於我而言,這就是最大的規矩,其他的規矩,都不重要。”


    說完這些,他拱拱手,就這麽告辭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茶館外麵,談放鶴問道:“恩師,您覺得?”


    “此人確實是我大明難得的棟梁,可惜,走錯了路。像這種大才,路走錯了,為害就更大。就像那支新軍一樣,不管是多麽了得的精兵,也不是萬民之福。所以這個人,必須要想辦法除掉了,把山西那邊的案子理一理,事情查個清楚。既然他決定了走這路,那付出代價,也就不要怨天尤人。”


    父子師徒三人出了茶館,楊慎則緊皺著眉頭還在迴憶著那些生產資料之類的言語,而楊廷和坐在轎子裏,雙眉緊鎖,若有所思。一些長久以來困繞他的問題,至此,仿佛水到渠成一般,找到了一條解決的途徑,整個人的思路,都異常的順暢。隻是這條路的終端,卻是異常兇險,讓這位首輔隻覺得身上漸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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