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這邊還在處理照片,卻發現有電話打了進來。今夏設置了靜音,電話在他手心裏默默地閃著,通信人的標注是母親。眼看著已經閃了幾秒鍾,赤司叫了一聲:“今夏。”


    今夏正在和一個小女生討論裝飾蛋糕的時候用草莓還是用櫻桃,沒有聽到。他想還是直接把電話給她算了。可沒想到手指觸到屏幕,電話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接通了。


    “……。”赤司看著顯示已經接通三秒鍾的電話,猶豫的靠近耳朵,打算讓對方掛斷待會再打。卻聽到那邊有個聲音溫柔的女人語速和緩的說:“……夏日祭了,今年決定讓你主祭哦。終於被你如願以償了吧?嗯嘛,真希望你來年失去當主祭的資格哦,快點擺脫未婚少女的身份啦。誒,今夏,你有沒有在聽哦?”


    “她在工作。”赤司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然而考慮到對方是今夏手機裏標注了“母親”的人,他的語氣不由得比往常放溫柔了一點。對於母親這個身份,他一向會更慎重的。尤其是能養育出今夏這種人……才的母親。


    “咦……嗬嗬,是這樣啊,謝謝您幫她接了電話哦。請問您是哪位呢?”這裏應該有掌聲。不愧是今夏的媽媽,一瞬間切換到陌生人敬語模式,天衣無縫。聲音比起剛才的和緩,更多了一絲端莊和溫柔。


    赤司聽到這種熟悉的用詞方式和語調,驀地,在內心升騰出許多溫柔。他拿著電話的手冒汗了。“赤司征十郎。”他說。


    “哦,原來是赤司桑呢。”今夏媽媽這句話,弄得赤司甚至以為今夏曾經跟家裏提起過他了,直到下一句,“對不起哦,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們也在工作,真是打擾了。今夏工作起來也很任性呢,真多虧了你們的照顧。”剛才的話分明是裝熟!完全把他當做今夏的下屬或者同事了!赤司反而喉嚨裏一絲笑跑出來:裝熟也是他們這些人在交際中的必要手段,今夏原來也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啊……


    “沒事。”赤司答應了一聲,說:“我會轉告她迴電話。”


    “好的。謝謝你。再見。”今夏的媽媽掛掉了電話,赤司卻捏著手機,直到畫麵重新切到了主屏。


    他想起自己的媽媽了。


    赤司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媽媽。


    雖然,他從沒軟弱的渴求過再享受一次來自母親的愛,也並未羨慕過別人家孩子在母親溺愛下生活的樣子。他隻是在偶爾迴憶起自己的母親時,心裏某個部分會變得稍微柔軟一些而已。這種情緒對他來說是珍貴的,他不需要也不允許用嫉妒或者羨慕來染髒自己的迴憶。


    今夏的媽媽說話時的語氣和遣詞用句,真的很像,非常像。


    他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女主人的語言和語氣,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是相似的。他要說的,不是這種膚淺的“像”。他見過許多貴婦人,許多名媛,她們在說話時拿捏分寸,注重細節,卻一點都不讓他覺得“像”。


    “你怎麽了?”今夏這時候已經完成了點心的製作,狐疑的看著眼神不太對勁的赤司。


    “剛才你媽媽來電話。”赤司把手機給她。


    “……啊哈哈,肯定又是催婚什麽的,不要管她就好啊。”今夏漫不經心的態度,讓赤司皺起眉。


    “打迴去。”赤司堅定的說。


    今夏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的說:“為什麽哦?”


    “因為那是你媽媽。”赤司說出這句話時,突然就明白了,那種強烈的“像”的感覺,究竟是來自哪裏了。


    是愛。


    是一個母親,對於孩子的愛。一開始不知道是赤司接了電話時,那種隨意中透著溫柔的語調,是無可替代的愛的語調。


    “……好吧。”今夏雖然不明白赤司為什麽突然一副大孝子的樣子,還是跑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內容無非就是重複了剛才的祭典的事。那是今夏家鄉那邊流傳了千年的習俗,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主祭的發飾和車的樣式稍有變化,其他完全依照古法進行。今夏小時候非常非常羨慕坐在牛車裏的女人。她們穿著華麗的十二單衣,手裏拿著五穀做成的花束,在牛車緩慢的前行中被人圍觀——今夏喜歡被圍觀的心情可是從小時候就開始了。


    現在她長大了,終於有了當候選人的資格,當然不會說不。


    在當年還存在貴族這種說法時,主祭是從當地未婚的貴族女性中選擇出有名望的人來擔任的。這其實是件非常吃苦的差事:不論當天是刮風還是下雨,不論天氣有多炎熱,都必須穿著又厚又沉的衣服慢悠悠的坐在牛車裏挪到神社去,還得麵帶微笑……後來貴族消失了,一生僅有的一次穿十二單的機會,也讓許多未婚女性對這個活動趨之若鶩。


    “今年會是大晴天啊,今夏可要小心不要中暑哦。”媽媽在電話裏說。


    “好。我會周五迴去的,周六演習,然後周末……嗯,時間剛好。”今夏很高興。


    “知道了。你的房間很久沒有人住了,現在就要好好打掃呢。”媽媽也很高興。


    這是今夏自畢業之後第一次迴家。


    今夏笑吟吟的,覺得這時候再來個重磅炸彈,媽媽會更高興,於是她說:“母親,把客房也打掃一下吧?我想帶朋友迴家。”


    “啊啦,嘛~~你這孩子終於……”媽媽高興的半句話沒說完。


    “嘿嘿嘿。”今夏一邊打電話一邊來迴踱步,她腳步輕快,臉上帶著笑容。


    這一切都落在赤司的眼裏。他皺著眉,既不能體會到她的喜悅,也不想體會。他覺得今夏的笑容很刺眼,有點討厭,可他又想一直看著這個讓人心裏冒火的身影,真是矛盾。


    在赤司的概念裏,這次跟今夏出差,已經超額完成了他的計劃。在弄清楚綠間和黑子遭遇過什麽這件事上,他有必要跟今夏合作,合作的第一步,就是交換信任。他必須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確認,確認今夏是個怎樣的人。現在信任是交換了,可是一起交換了的,好像還有別的什麽情緒……


    “喲~”今夏想要嚇他一跳,拍在赤司肩膀上的時候,沒看到他嚇一跳的表情,赤司隻是淡淡的瞪了她一眼,沒有介意。


    在今夏的概念裏,這次帶赤司出差的行程非常完美。從赤司本人嘴裏得到的情報,讓她輕鬆了很多。況且,隻從小秘書的角度來看,赤司也是非常能幹的:哄得了孩子,講得了課,拍得了照片,還那麽帥,帶著這樣的秘書不要提多拉風~~隻是赤司這個人,把情緒控製的太穩定了,穩定到苛求自己的地步,弄得今夏總怕他繃得那麽緊突然壞掉。


    “嗯?”赤司肩膀側過去,躲開了今夏的手。他並不討厭這樣。隻是……一想到習慣了有天這種“不討厭”會變成“習慣”,他就想躲著今夏。


    “家長們來接小朋友了,接下去是一個五分鍾的演講。我一個人說五分鍾可能挺無聊的,你要是覺得無聊現在就可以迴車裏?講完我們就可以走了哦!對了,演講不需要你拍照啦,那時候會有專業的記者來取材。”今夏說。


    “你去吧。”赤司沒有迴車裏。而是依舊站在原地等著她。


    說好了五分鍾,就隻能短不能長。今夏沒有任何手稿,沒有拿擴音設備,她笑眯眯的牽著那個借給她發繩的女孩子的手,用一分鍾總結了今天的工作,用一分鍾說明今後的目標,剩下的三分鍾全部用來誇獎小朋友和家長。


    “……今天我見到了很多有個性又有趣的孩子,喜歡做蛋糕的,喜歡做數學題的,喜歡受人矚目的,喜歡模仿的,喜歡收集昆蟲的……我的理想,是等他們長大之後也跟今天一樣有個性又有趣。對於辛苦養育孩子的家長們,我沒有任何建議和意見可說,你們已經是最棒的父母了。孩子們愛著你們,他們能說出你們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他們願意為了讓我們開心而吃下討厭的蔬菜(笑),也願意在我們複雜的情緒下,默默地承受本不應該加注到他們身上的壓力。我將來也會成為一個母親呢!嗯,我會向大家學習,努力把自己品質裏最好的東西展現給孩子看,讓他喜歡我,喜歡他們自身,喜歡這個世界……”


    喜歡這個世界?


    赤司不明白。


    他接受的教育裏,沒有聽說過今夏的這個論調。


    人,隻有成功和失敗,至於是否幸福……他沒空去體會。他想,成功者,總不會是不幸的吧?


    可是現實告訴他,成功者,也是會不幸的。隻不過成功者耐得住這種不幸,並把它當做新的動力。


    赤司的道路是一條苦行的道路,布滿荊棘,充滿嚴酷考驗,直到淩駕於眾人之上。


    到達同樣的頂點,今夏的道路卻並不是這樣。


    從頭到尾,今夏沒提過一句投票的事。可是赤司知道,今年這些人的票,都會投給今夏。沒有為什麽,這是上位者的直覺。普通人期待別人給他們指出方向,希望有一個背影讓他們追隨,而他們想要的親民型的領袖人物,就是她這樣的人。


    在她的演講裏,赤司感受到了她的決意,最終會引導她離開尼特町的決意。


    “如果你當時沒有選擇引籠町,為這些人做的一切,對你的仕途沒有幫助,你還會不會做?”在迴去的車上,赤司看著不停按著手機的今夏,直白的問。


    “不會呀。”今夏的迴答的坦蕩。她的眼睛沒有離開屏幕,嘴角還帶著微笑,不知道是在跟誰聯係,能這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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