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暮川顯然一路風塵仆仆,臉上兩道明顯的淚痕,並不像我在夢中見到的那樣神采飛揚,一開口,卻字字句句都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當初要娶錦娘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來著?”


    “若是我負了她,秦國三代內必亡。”


    這話猶如昨日剛在耳畔迴響過一樣,我記得很清楚,看著漫天飛舞的大紅花瓣,我相信這句話就像一根針一樣,深深地紮進了湛封的心裏。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帶著你去見了她。”


    “都說君王無情,本以為你是不一樣的,卻沒想到我是瞎了眼。”


    湛封仿佛沒有聽到溫暮川的質問一樣,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撫上錦夫人已然徹底沒了生氣的蒼白的臉,卻被溫暮川很嫌棄地躲開了。


    湛封費了那麽大的力氣伸出手卻撲了個空,本來他就還是重傷在身的狀態,一下子沒站穩,便撲在了地上。


    跟當時錦夫人撲在地上的樣子何其相似。


    我想上前扶他一下,卻被宿雨拽住,抬頭一看,他微微搖著頭。


    湛封一隻手支著地,另一隻手向前伸著,掙紮著要起來的樣子,委實看不出那個意氣風發的一國之君的樣子。


    “錦娘你醒醒……”湛封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錦娘你睜眼看看孤好不好?錦娘……”


    最後一聲錦娘,湛封已然泣不成聲。


    溫暮川冷哼了一聲,聲音卻帶了幾份哽咽,“錦娘她,直到死,想的都是你這個混蛋你曉得麽!”


    一張信箋從錦夫人懷裏飄了下來,湛封伸出雙手,讓它落在自己的手裏。


    我往前走了幾步,仗著自己眼尖,發現那顯然是當初二人做了定情信物的,過了許多年,依舊保存的和當初沒有兩樣,足以見得錦夫人是有多珍惜那張小小的紙。


    看到那句楓葉千枝複萬枝的時候,湛封雙膝一軟,又癱在了地上。


    然而這還沒有結束,他抖著手,將信箋翻了過來。


    此時我也沒顧著合不合禮數,又往前跑了兩步,眯了眯眼睛看著信箋上的一片紅。


    抬頭看了看錦夫人的手指,果然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創口。


    湛封的聲音比他的手還要抖上幾分:“此生有幸得君心,錦娘無悔。然不欲苟活於世,拖累於君。望君勿念。”


    從我的角度看,那分明便是一片紅,然而湛封卻如此清清楚楚地讀出了錦夫人的遺言,對此我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


    大家都在研究湛封得知真相醒來之後會是個什麽反應,卻忘記了,錦夫人會怎樣。


    一個站不起來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諸侯夫人這個位置上的。然而以湛封的性子,定會頂著天下的壓力依舊隻奉錦夫人為正室,不娶他人。


    錦夫人一輩子都為湛封著想著,怎麽能讓他陷入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然而若是讓她再一次看著夫君娶了別的女人進門,她又怎麽忍得了?


    看著湛封現在的樣子,若是下半生每日都對著雙腿盡失的錦夫人,他又會是怎樣的愧疚?


    我聽著湛封的聲音有抽泣變成了號哭,頓時不知要做什麽好。宿雨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歎了口氣。


    溫暮川將錦夫人的遺體交給了湛封,看著湛封緊緊地抱著已經再也不會開口不會笑不會跳舞的妹妹,悲戚道:“錦娘是咬舌自盡的,明明,明明她從小就那麽怕疼……”


    湛封突然迴頭,滿臉的淚水,死死地抱著錦夫人向我和宿雨這邊爬。


    “國師……國師你有法子救錦娘吧?一定有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錦娘……無論要什麽我都給你,就算是以整個秦國為代價也行我求你我求你……”


    宿雨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做不到的。我們幾個師兄妹,就算所有人加起來都做不到死人複活這種事。


    師父說過,若是將死之人,拚盡一個術士的畢生修為,倒是可以將陽壽未盡之人的壽命分給他,但是若是想死者複生,那則是逆了天命,萬萬不可為之。


    大紅的海棠花簌簌地落下,一陣狂風起,滿目盡是刺眼的紅。


    想起了那個海棠下起舞的少女。


    想起了那個海棠下秋千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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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師府。


    因為這一個變故,宿雨今日要留在宮中,便叫我自己迴了國師府。


    然而迴府之後,我怎麽也揮不去湛封抱著錦夫人的那一幕,又不想讓晏子繁和柳鶴擔心,便道乏了把自己關在屋裏。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也沒有出去,到底還是讓他們兩個擔心了。


    “姐……”


    “安安你先吃點東西。別跟自己過不去。”


    我聽到這兩個人在外麵叫我,卻不想出去。


    然而,晏子繁從來就不是個會溫柔寵著我的人。


    “咣”的一聲,門被人踹了開。


    晏子繁端著個碗,身後露出了柳鶴的一個小腦袋。柳鶴蹭蹭蹭地跑到床邊,一臉的擔憂。


    我摸了摸他的頭。


    晏子繁也坐到了床邊,對難得乖巧的柳鶴道:“我都說了,你姐這麽厚臉皮又沒心沒肺的,不會出什麽事的,迴去睡覺吧。”


    柳鶴向來很聽師兄們的話,一步三迴頭地離開了。


    晏子繁把碗放在一邊,柔聲道:“做了你最喜歡的羹,我親自下廚監督做出來的,什麽時候想吃東西了,就把它喝了。”


    我抱著膝,將頭埋在膝蓋裏,點了點頭。


    晏子繁歎了口氣,並沒有說什麽。


    時間一點一點就這麽過去,當我以為晏子繁應當耐不住性子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突然覺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拽了過去。


    我瞪大了眼睛,倒在了晏子繁的懷裏。


    頭頂上傳來熟悉的聲音:“想哭就哭吧。”


    雖然我特別想條件反射地對他說一句誰要哭,可是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晏子繁說得對,我確實很想哭。


    他的手順著我散開的頭發撫摸了下去,就像小時候做惡夢的時候二師兄做的那樣,隻是他顯然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手法顯得很生疏。


    “錦夫人……錦夫人她是我害死的。”我在他懷裏流著淚,任由眼淚慢慢浸濕他的衣襟,“如果我沒有告訴她湛封的未來就好了,明明即使不告訴他,四師兄也不會袖手旁觀……明明他們有機會白頭偕老的……明明湛封有大半輩子可以補償她的……全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的錦夫人……”


    我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對的。從看到溫暮川抱著錦夫人出現在我們麵前的一瞬間,我就覺得哪裏不對,心中總有個地方在隱隱疼著。


    直到看到錦夫人最後的血書,我才終於反應過來。


    其實,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啊。


    如果我沒有告訴錦夫人鈴蘭的打算,她也不會想下手除掉鈴蘭,如果她不想對鈴蘭下手,也不會被湛封打折了腿扔進了天牢,更不會最後因為這個而選擇離開人世。


    本來,她可以有機會等到湛封迴心轉意的。


    可是,世上哪有什麽如果。


    全都是我的錯。


    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


    晏子繁繼續摸著我的頭發,過了許久,緩緩道:“師父讓你下山的時候,其實我們都很擔心。”


    “你從小就跟我們一群男人生活在一起,沒有成為一個大家閨秀,一直都是我們的遺憾。師父也好,師兄們也好,努力了許久也沒能讓你過上正常女孩子的生活。”


    “安安你雖然調皮搗蛋了些,但是到底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然而你修的是夢見,注定見到的東西要格外的殘酷。世間萬事,並非非善即惡,也並非你所想那樣。”


    “師父千叮嚀萬囑咐,便是因為唯恐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覺得錦夫人是你害死的?但是你為什麽不想想錦夫人最期盼的是什麽?如果沒有你的話,湛封此時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那樣的話,錦夫人會怎樣?”


    “對於錦夫人來講,如果讓她選擇自己和夫君活一個,她選的肯定不是自己。如今雖然錦夫人不在了,但是湛封到底還是活著,而且是愛著她的湛封還活著,這已經足夠了。”


    我聽著他的話,雖然覺得有幾分道理,但還是心中覺得難受,“可是,對於湛封呢?錦夫人不在了,他就能安心地再活幾十年麽?”


    晏子繁的手頓了下,然後拍了拍我的頭,歎聲道:“男人的心,終究是比女人要硬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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