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仙見張千峰敗給盤蜒,心中惋惜,實是非同小可。唯獨神藏派門人心下喜悅,高聲歡慶。雨崖子美目含淚,唇邊含笑,看台上自己那往昔胡鬧惹事之徒、如今震動萬仙之士,心頭百轉千結,思緒紛紛,真個心醉神迷。


    蟬鳴尋思:“這二人武藝意誌,皆已不遜於我等,池水試煉實已成過場。盤蜒既然得勝,無論有何罪過,全數不計,可他若心術不正....”


    三老仙正遲疑思索,空中一身影飛掠而至,白眉白須,衣衫樸素,腳踏飛劍,正是萬仙宗主菩提。滿山萬仙一齊行禮喊道:“菩提宗主!”


    蟬鳴道:“菩提,盤蜒比武取勝,之後如何,正要由你定奪。”


    菩提麵向盤蜒,問道:“暗穀之事,實情如何?你給我如數說來。”


    盤蜒笑道:“老門主,你當真要我在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等醜事麽?”


    旁人一聽,好奇心起,猜測連連,菩提喝道:“你這頑徒,何必隱瞞?當年蒙山之事,我菩提又何曾遮掩了?”


    盤蜒道:“好,諸位看官聽眾,還請洗耳恭聽。”於是將全情詳述出來。由蟬鳴老仙托自己運送玉盤,苦朝派殺僧奪寶,劫持幼童,殺害無辜,屠戮無數,說到前往大漠屠龍黃泉城舉辦儀式,打算招八魔附體,再說到苦朝派遁天高手自身反受其害,被招來的魔物殘殺。


    他雖虛弱無力,可口齒仍靈巧清晰,井井有條,諸般繁瑣奇異之事,在他口中皆明明白白,毫無磕絆,他隱去仙殤、蚩尤、閻王、蒼鷹、太乙,旁人反更易相信。眾仙聽他說的精彩紛呈,險要無比,各個兒興致勃勃,大感有趣。


    蟬鳴如何料到自己製衡苦朝派之舉,竟引出這驚天劇變,令萬仙傷筋動骨,非但死去近一半遁天高手,更害了一位頂尖宗師,不禁大搖其頭,神色愧疚。楊木、海平也麵麵相覷,暗暗叫苦。


    菩提臉色緩和,問道:“暗穀為人...激烈果斷,苦朝派亦為我萬仙左膀右臂,隻是手段...未免太殘忍了些。”


    眾人將目光轉向苦朝派弟子,目光皆稍有戒備,苦朝派眾仙麵露愧色,隻是那八魔教一事,唯有遁天層弟子知曉,其餘人並不涉及,並未殺害無辜。


    菩提又道:“盤蜒,此事你有功無過,若非你甘冒奇險,一路追蹤,咱們如何能得知真相?”蟬鳴點頭道:“這小子嘴硬至極,偏偏不肯開口,害我認定他暗害仙使,好在並未急躁定罪,否則豈不追悔莫及?”


    盤蜒心想:“有功無過?若非我殺那真仙,殺那閻王,這世道已亂成一鍋粥了。豈是一句‘有功無過’可以蓋過?”他凝聚精力,站起身來,道:“我該去何處浸泡泉水?”


    除了這四位老仙之外,其餘門人,皆不曾目睹仙家升入破雲之事,聞言甚是雀躍。


    也是人心易變,他們先前恨盤蜒詭計多端,手段惡劣,傲慢自大,言辭乖張,可眼下得知盤蜒武功了得,便不使陰謀,也必能穩勝敵手,這“詭計多端,手段惡劣”風評,自是不能作數了。而他既然身負過人之能,“傲慢自大,言辭乖張”,豈非理所當然麽?當即風向又變,不少人又對盤蜒吹噓頌揚,維護有加。


    世人以強者為尊,是非不分,本乃常態。


    菩提道:“飛升隔世功最高境界,所用池水,與以往不同,由仙者自行沐浴,旁人不得圍觀。”


    盤蜒心下一寬,問道:“老仙不怕我在書冊中留名麽?”


    菩提道:“我等升入破雲時,池中仍無湮沒....”其餘仙家一聽,不明所以,心想:“原來以往不曾有湮沒?”菩提又道:“唯獨蒙山經曆抉擇,然而到此地步,當由仙家決斷,我等絕不幹預。”


    蟬鳴笑道:“若仙家一路修行,直至破雲境界,唯有那瘋子白癡才會如此兒戲,糟蹋自身前程地位。”殊不知盤蜒常常便是個不可理喻的瘋癲之徒。


    盤蜒心道:“如此也對,暗穀、蒙山所作所為,比萬鬼更為殘酷,萬仙有何稀奇?便一定是光明正大麽?”


    菩提望向張千峰,說道:“你也跟我來。”


    張千峰奇道:“宗主,我敗在師弟手上....”


    菩提道:“你謙遜甚麽?單憑你招來這行魔女妖的功夫,比之我等,難言高下,如今暗穀、蒙山皆死,苦朝、神藏皆需補位,你二人旗鼓相當,各有所長,天意使然,二者皆能過關。”


    盤蜒怒道:“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贏一架,這小子憑什麽橫插一手?”


    楊木道:“大夥兒今後都是同僚,何必如此小氣?”


    盤蜒道:“本仙不好此調,不想與這小子光屁股一起泡澡。這小子若心術不正,本仙豈不糟糕?”


    張千峰聽得窘迫至極,蟬鳴、菩提等啼笑皆非,山上眾仙更是哄堂大笑。蟬鳴一拍盤蜒腦袋,說道:“你二人可先後入水,你便是想占千峰便宜,咱們也萬萬不讓。”


    盤蜒哼了一聲,無言以對。菩提便引二人離了山穀,行了百裏地,見一水汽騰騰的瀑布,分六、七道飛流直下,聲如水龍吟,形如水龍遊。沿瀑布飛向下遊,直落千丈,到一瀑布後山洞之中,水勢驚人,宛如天塌一般,若非有破雲一層功力,決計入不得這山洞。


    山洞之內,光芒如晝,見一水泉,徑二十丈,池水碧藍,反射光輝。


    菩提道:“入此水者,要麽死去,要麽升仙,一旦功成,壽命可達五千年,禦劍而飛,世間毒物、邪物皆可化為內力、延年益壽、增強體魄,這飛升隔世功便算圓滿了。”


    張千峰喜道:“原來有這等好處,難怪....”


    盤蜒道:“知道了,知道了,老頭兒便別賴著,速速走人吧。”


    菩提搖頭道:“你這頑徒,好不像話....”嘴裏嘮叨,破開瀑布,禦劍入空,倏然不見。


    張千峰看看盤蜒,想問誰先誰後,盤蜒臉色一板,道:“你小子打甚麽鬼主意?自然你先我後了?不然你對我動手動腳,老子怎受得了?”


    張千峰怒道:“去你的!你這沒心沒肺的脾氣,怎地便改不了?你又不是美女,我碰你身子,反汙了自己的手,瞎了自己的眼。”盤蜒笑道:“原來若是美女,你小子便不老實了?”絮絮叨叨,一掌劈開瀑布,走了出去,留下張千峰一人。


    張千峰哭笑不得,立時收攝心神,物我兩忘,脫去衣物,就此入水。


    盤蜒在洞外幹等,忽聽裏頭慘叫連連,痛不欲生,盤蜒不免擔憂,暗想:“莫非張千峰要歸天?”又過了片刻,洞內寂靜無聲,盤蜒著急起來,想進去查看,猛然間一股掌力擊破水瀑,張千峰足踏一劍,赫然現身,浮在半空。


    盤蜒鬆了口氣,笑道:“你小子人模人樣,耍威風麽?”


    張千峰目光鎮定,不怒自威,已與之前那謙遜謹慎的儒生舉止大相徑庭,他道:“師弟,你千萬小心,那.....”


    盤蜒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道:“你若泄密,那便無趣的緊,你若不是貪·色狗賊,不想瞧我一展雄軀,便給我快些上天。”


    張千峰不禁哈哈大笑,威嚴盡失,他道:“我還真不走了,要看看你那所謂‘雄軀’,又是何樣?”


    盤蜒驚怒交加,正想痛斥,張千峰身形一晃,刹那間已在裏許之外。


    周圍再無人聲,天地間唯有大水激岩,響徹穹淵。


    盤蜒加倍慎重,卜算探知,確認左近無人,飛身入瀑,雙手張開,那神王金身現於身旁。他先前運太乙奇術,將此屍身隱於脈象之中,此時才將它招來。


    是時候了,湮沒,你要我找的事物,我已帶了過來,你呢?你能如願以償嗎?


    盤蜒脫得精·光,抱住屍身,躍入池水。


    漩渦攪動,心神震蕩,盤蜒隻覺泉水冰冷如刀,刺入他脊椎、腹部、丹田、氣海,刹那間,天旋地轉,萬象隱形。盤蜒將內力運至極處,與那泉水抗衡。


    不知過了多久,盤蜒耳聽身邊濤聲淅淅,拍打河岸,他睜開眼來,天水泯然,海灘千裏,他見湮沒懷抱那金身,身軀紋絲不動。


    盤蜒道:“湮沒,這金身....合適麽?”


    刹那間,湮沒身軀顫抖,他抬起頭,露出一張狂熱、扭曲的臉龐,那臉龐正是仙殤的臉,可此刻看來,卻多了狂暴、殘忍之意。


    湮沒笑道:“你真的....真的將金身帶來了?哈哈,哈哈!你想要我借此金身,替你招來鬥神,將他殺死在這兒?你真的相信這事兒?”


    盤蜒靜靜坐著,瞪視這千年來被囚禁、約束,不得自由的犯人。他是仙殤撕裂的靈魂,鴻源中惡毒的玩笑,萬鬼與萬仙的見證人。


    盤蜒道:“你要我找著此物....這金身是為了讓你脫困,是麽?”


    湮沒吃了一驚,聽出盤蜒語調中並無驚詫,他漸漸鎮定下來,可表情依舊猙獰,他道:“你這會兒想明白了?”


    盤蜒道:“我已想通許久,即便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有何法門,能將閻王魂魄,帶入這鴻源之中,帶入輪迴海中。這金身另有用途,並非是入口,而是出路。”


    湮沒見盤蜒鎮定自若,暗生忌憚,他道:“你....在此金身上動過手腳?沒有?那你為何將它帶來?”


    盤蜒道:“為了救你。”


    湮沒“啊”地一聲,瞬間麵目模糊,似被海水沾濕,他本絕不會相信這等好事,但盤蜒語氣赤城,絕無虛偽,令他不由得不信,他道:“你....真的....真的是這般盤算的?你可知這麽做的後果麽?”


    盤蜒道:“你我之間,必須有一人留下,困在此處,充當湮沒,永世不得離去。”


    湮沒急道:“不錯!你連這都知道?你....願替我守在此處?”


    盤蜒道:“我有脫困之法,湮沒,我受仙殤恩惠,吞他煉魂,受益至今,一直無以為報,你既是他分身,我便責無旁貸,非幫你不可。”


    湮沒深吸一口氣,他腦中本滿是謊言、暴力、計謀、手段,想以武力將盤蜒重創,迫他替自己留守,但在此時刻,他善心湧現,委實難以決斷。


    盤蜒又道:“你走吧,湮沒,你到凡間之後,自有凡間製約,功力或會受損,又不知人心險惡,需得萬分小心。”


    湮沒捏緊拳頭,似要大喊,可旋即又泄了氣,低垂腦袋。


    他顫聲道:“多謝。”


    眨眼間,湮沒與那金身融在一塊兒,形貌劇變,就此不見。盤蜒感到海水如鐵鏈般卷來,刺入盤蜒筋骨中,將他牢牢定住。


    盤蜒出神打量眼前美景,搖了搖頭。


    這已非盤蜒的夢境,他身在法則之中,那法則令他不生不滅,永遠駐守在此。


    為何要有湮沒?既然人各有異,便不該有這無用的判官。


    海中有人說道:“這是他化為仙殤的代價,並非我要害他。鴻源中有了邪氣,不得不如此。”


    你又是誰?閻王?真仙?還是盤蜒的幻覺?


    海中人道:“我是輪迴海的靈,我乃升仙之祖,我乃化鬼之魔,萬鬼萬仙,皆由我而起,因我而存,我需要這麽個喉舌,我需要湮沒,可你放跑了他,我便放不過你。”她頓了頓,又道:“便是湮沒亦無法聽我心聲,你這人倒也古怪....”


    忽然間,海中人言辭中斷,似大吃一驚,盤蜒緩緩站起,已然脫困,在他原先所坐之處,留有一無神的、不停閃爍的人影。


    海中人立時明白過來,道:“這是仙殤的煉魂?”


    是的,是的,仙殤的煉魂,這幫助我,卻又製約我的煉魂。它並無神識,空洞麻木,你要傀儡,我便給你傀儡。湮沒以我為替身,我也找另一替身。我並非仙殤,並非蚩尤,我是夢中人,如今正要醒來,活生生的行走於世。


    你叫.....太乙?


    我叫太乙。


    這名字激怒了海中人,海浪怒吼,如圍牆般遮擋海灘,盤蜒哈哈大笑,手中現出匕首,自行飛出,霎時劃破手足,刺破心髒。


    迷迷糊糊中,盤蜒耳畔泊泊作響,泉水泛起漣漪,升起一股推力,盤蜒撐住岸邊,緩緩離了泉水,環顧四周,並無湮沒的身影。


    他側臥地上,仿佛經曆了一場噩夢,兀自迷茫,腦中一片空白。


    他感到留戀不舍,卻又輕鬆愉悅,他放聲大笑,聽來卻有些像嗚咽。


    瀑布如幕,隔絕了世界,水聲震耳,卻讓盤蜒睡意綿綿,於是他合上雙眼,再度入夢。


    在夢中,他見到了一扇冰雪凝成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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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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