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過後,街上熱鬧的氣氛也漸漸冷卻下來。

    朱雀街是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雖始於高祖時期,已有百年光陰,周遭的建築依舊穩固牢靠毫不過時,街頭每日熙熙攘攘,人潮擁擠。

    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從巷口走了出來,他身材纖瘦,衣服上打著補丁,頭發有些散亂,蠟黃的臉色讓他很快融進了人群中,沒有引起一絲波瀾。

    朱雀街的街尾有整個京城最大的牙行,每日送到這裏的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大都是從外地買迴來的尋常百姓,從十一二歲的丫頭到三四十歲的老嫗,幾乎每一個年齡段都不缺。

    大周律法不允許人口買賣,但若是自賣為奴,官家卻幹涉不到,至於父母賣掉子女換銀子度日的,更是無法插手。

    這家牙行不但接收從外麵送來的奴才,還有朝廷抄家發賣的人口,門麵看著不大,裏麵卻別有一番天地。

    穆衍剛進門便被牙行的婆子攔住了:“買還是賣啊?”

    “買。”穆衍從腰間摸出一枚碎銀子丟出去,牙婆子立刻眉開眼笑的迎上來,語氣諂媚親近了幾分,“不知這位小哥要買哪種?可是為府裏買下人?”

    穆衍並未說話,饒是臉上做了簡單的易容,眉眼間卻依舊是一片冷淡,他的目光掠過通過後院的小門,稍稍揚了揚下巴。

    “這邊請吧,”牙婆子在前麵帶路,嘴裏還不住的絮叨著,“湘北那邊新到了一批貨,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個個長得可水靈了,小哥不看看?”

    進了小院才知道,裏麵空間很大,除了院子裏站著的幾批人之外,每個鎖著的房間內都有不少聲音傳出來。

    “年紀都太大了,”穆衍微微垂眸,說道,“主家隻要六歲以下的男童。”

    “這……”牙婆子臉色微變,搖搖頭推著穆衍往外走,“我們這兒可沒有,六歲以下的女童倒還見過幾個,男童可都是家裏的命根子,哪個願意往外賣?這沒災沒病的,根本見不著。”

    穆衍突然停了下來:“近幾年可有男童經手?”

    “近幾年可都是風調雨順,少見得很,迴去告訴你們主家,想要男童不如買幾對奴仆帶迴去,要不了兩年就有了,家生子可不比這些買來的忠心?”牙婆子勸道。

    穆衍頓了頓,眼底劃過一抹陰霾。

    據阿寶所說,當初約莫有十幾個孩子,都是與他差不多的男童,他

    記不得具體的地方和那些人的長相,隻記得其中有一個臉上帶刀疤的男人,要把他賣給一個很大的大戶人家。

    他之前去過幾家小牙行,裏麵大都是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很少見到男童,沒想到這家最大的牙行,竟也沒有經手過。

    “主家想要,我等哪有辦法?”穆衍垂眸從腰間又摸出一綻銀子,“婆婆行個方便,若有渠道還望告知。”

    牙婆子咽了咽口水,從他手裏搶過銀子,想了想道:“做生意這麽多年老婆子我也不騙你,一般牙行斷然不敢這樣做,前些年有人來問過,但咱們也不敢收,你要是真想買,去青魚街瞧瞧吧。”

    與朱雀街相反,青魚街是京城管轄最為鬆懈的地方,位於五城兵馬司的交界,商販大多是周遭的百姓,平時也沒什麽油水可撈。

    穆衍以前也從未去過青魚街,換了身衣裳再進去的時候,正值午時,街上的行人不多,也遠遠不如朱雀街熱鬧。

    青魚街不到朱雀街的一半長,穆衍來迴走了兩遍都沒發現異常,除了熙熙攘攘的食肆和客棧,其他的攤位都很冷清,他也沒有發現任何關於牙行的蹤跡。

    他慢騰騰的走在街上,耳畔突然傳來幾聲孩童的啼哭,卻很快便被人止住了,可盡管隻有幾聲,穆衍依舊很快便找到了它所在的方位。

    那是一間很小的院子,外頭緊閉著門,院子裏站著幾個壯年男子,其中一個懷裏抱著男童,單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正冷聲嗬斥著。

    穆衍不敢打草驚蛇,隻能藏在暗處偷聽,院子裏的幾個男子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堵上了男童的嘴巴,直接將他丟進了房間。

    “今年才五個,”其中一個男子說道,“那邊說今年至少要五十個,年紀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這可不好整啊,大哥。”

    兩一個男子說道:“你慌什麽,才五十個,京城附近的不好動,多出去幾趟不就好了,這可是一筆大買賣,絕對不能給我搞砸了。”

    “那位大人……”

    “閉嘴!哪有什麽大人,不問來路不問去處,隻管做好自己的事,”年紀稍長的男子背對著穆衍,聲音卻格外的冷厲,“先湊十個送去,剩下的慢慢來,小心為上。”

    “是,大哥。”

    “還有,”他繼續道,“迴來的時候,記得從東城門分批進入,那邊的兵馬司守衛鬆懈,年紀也小,好糊弄。”

    “是……”

    穆衍聽

    到‘大人’兩個字眼,心中便生出了幾分其他的念頭,公主所料不假,此事的確牽扯著實不小,竟然與朝中官員都有來往。

    隻是在沒有確定這夥人是否與阿寶有關係,以及找到他們的幕後主顧前,他不能貿然現身追問,以免打草驚蛇。

    夜色漸漸降臨,小院中依舊亮著燈,穆衍小心翼翼的潛入其中,正想一探究竟,外麵卻響起了敲門聲。

    敲門聲三長兩短,屋裏的男子快速起身,麵帶喜色的迎了上去,透過黯淡的燭光,穆衍在暗處瞥見男子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從耳畔斜跨至下巴處,分外猙獰。

    “怎麽還沒有送過去?這都多久了!”來人匆匆進了院子便問道。

    刀疤男低聲下氣道:“附近的衙門都看得緊,我們兄弟正準備去外麵走一趟,過幾日便找足了送去。”

    “盡快準備,我能等我家大人可不能等,耽誤了大事當心砍了你的腦袋!”他急匆匆說了兩句便轉身離開了,隱在暗處的穆衍迅速跟了上去。

    那人年紀已不小了,身材略胖,行走間卻仍舊步步生風,跟在身後的穆衍便更為小心了幾分,接連穿過兩條長街,三道暗巷,中年人才進了一家大宅。

    大宅周圍戒備森嚴,暗哨無數,穆衍被攔在門外,隻遠遠的望了一眼,看到上麵似曾相識的幾個大字——將軍府。

    將軍府……穆衍瞳孔微縮,腦海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衝破了禁錮,寒意一點點蔓延全身,絕望的情緒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將軍府,綠池苑,公主,駙馬……穆衍雙拳倏然握緊,散落在腦海中的記憶漸漸連成一片,如同潮水一般朝他湧來,原來那些事情並不是空穴來風,並不是他的夢,都是曾經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她會心甘情願的嫁給陳高恪……會嗎?穆衍心如刀絞,憤怒的情緒讓他胸膛起伏不定,久久無法平息,陳高恪根本不愛她!

    他圖謀的隻是駙馬爺的身份,隻是皇上的一份信任,為此他不惜囚/禁薑泠,換用乖巧聽話的替身……可薑泠的一聲,卻盡數毀在他的手中。

    重活一迴,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再傷到他,即便是權勢滔天的大將軍府……穆衍心頭忽得一震,驀然想起些許怪異之處,他似乎更早的來到了薑泠身邊,以及薑泠對陳高恪隱隱的敵意,還有她性格的轉變……

    前世的薑泠似乎並不怕黑,更不會對他如此親近……難道她也擁有那些記憶?

    腦海中傳來一陣刺痛,他越是用力的想要想明白,便越是難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冥冥中阻止著他,穆衍痛苦的抱住了腦袋,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中,一點點撫平不斷翻湧的情緒。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麽,他都必須盡快阻止陳高恪,決不能讓陳家再添戰功,更不能讓薑泠對他產生一絲一毫的感情!

    穆衍睜開雙眼,漆黑的眸底劃過一抹暗芒,冰冷的目光掠過遠處的將軍府,最終停在了府邸最邊緣的一方。

    那裏是綠池苑,是她埋葬一生的墳墓。

    穆衍捏緊了拳頭,他如今無權無勢,還不能拿陳家怎麽樣,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提前討一些利息迴去,才不枉出宮這一趟。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不久之後,將軍府的角落裏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勢漸漸兇猛,朝著周圍蔓延,將軍府中亂成了一團。

    火光衝天,照亮了半個夜色。

    穆衍遠遠的望著這一切,腦海中昏昏沉沉,眼底卻劃過一抹恨意。早晚有一天,連同新仇舊恨,他會盡數奉還。

    昭陽宮似乎是夜色永遠侵擾不到的地域。

    無論風雨或是陰晴,永遠都是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在昭陽宮伺候的宮人們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奢侈浪費的生活。

    周圍皆是即將,薑泠猛然從睡夢中醒來,腦海中還殘留著夢中的影像,殘骸遍布,鮮血揮灑在青石板上,無數火苗乘風而起,吞沒了整個將軍府。

    她必須再快一些了,不論是為了父皇的江山,還是為了自己的以後,將陳家連根拔起已是刻不容緩。

    薑泠怔怔的坐在榻上,任憑身上的錦被一點點滑落,眼底劃過一抹迷茫,她所知不多,能夠依仗的也隻有公主的身份,坦白來說,隻是一個珍奇的擺設。

    百官敬她,敬的是父皇,敬的是她背後代表的薑氏皇族,與她薑泠沒有任何關係。

    “玄鳴,”她輕聲喚道,窗外立刻晃過了一道人影,低低的應了一聲,薑泠頓了頓,問道,“今天是第幾日了?”

    玄鳴腦袋放空一瞬,而後迅速反應過來,說道:“殿下,是第三日了。”

    “你記錯了,是第四天,”薑泠抿抿唇,猶豫著小聲問道,“外麵很危險嗎?穆衍怎麽還不迴來。”

    她已經忍不住開始責怪自己,為什麽要讓穆衍出宮辦事,而不是叫玄鳴出去,他們兩人雖然武功差距不大,但玄鳴到

    底年長些,在外頭不容易被人欺負。

    薑泠垂下眼瞼,心中劃過一抹小小的愧疚,是她對穆衍太過信任,恨不得所有事都交給他來做,可事實上現在的穆衍才十三四歲,還未成年。

    下次一定不會這樣了。

    “殿下,穆衍武藝高強,不會有什麽意外的,想來是他查到了一些線索,需要耽擱些時日。”玄鳴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這已經是殿下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穆衍在外麵危不危險他不清楚,但他已經很危險了。

    接連幾日當值,殿下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他隱隱覺得並不是什麽好事。

    薑泠悶悶的應了一聲,腦海中不知怎麽想起了當初趕他離開的畫麵,穆衍向來最聽她的話,可那次卻趕了好幾次都不肯離開,直到他被陳高恪發現,狠狠地挨了一頓罵才離去。

    他是暗衛,一旦藏起來,她根本發現不了他,為了試探他是否離去,她會再閑暇的時候偷偷叫他的名字,若是他在,一定會很快出現在她麵前,直到後來他真的離去。

    鬼迷心竅的人真的可怕,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最後用忠貞與信任來形容。

    薑泠身上有些冷,她攥緊了被子,透過紗幔看到外頭燃起的花燈,色彩斑斕,形狀可愛,都是上元節那日二皇兄送來的。

    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許多,彎彎唇,輕聲道:“我知道的,你下去吧玄鳴,若是外頭冷,就多穿幾件。”

    薑泠躺迴了榻上,困意再次襲來,臨睡前她腦海中迷迷糊糊的想著,穆衍的武功那麽厲害,一定不會出事。

    她隻要等著就好了。

    午間陽光正好,薑泠挪了筆墨硯台在亭子裏,一邊讀書一邊習字,旁邊已有了厚厚的一遝紙。

    罕見的,石台上隻擺了一壺茶,沒有任何糕點,跟往常大不一樣。

    這幾日她有些牙疼,紅菱將帶糖的一應糕點全都撤了下去,不敢再給她吃,薑泠鬱悶的不得了,卻又不好意思讓紅菱為難,她若真的蛀牙了,父皇肯定饒不了她們。

    皇宮的幾個主子裏,隻有她這邊兒的糕點最不忌糖,禦膳房的廚子是要多少便放多少,不像養心殿和東宮,有專門的太醫負責檢查。

    從小她便喜歡吃甜食,日日糕點不斷,如今貿然停了,她的興致總是提不起來。

    這時身邊有人靠近,薑泠惆悵的歎了口氣,有氣無力道:“這茶不必換了,我不想喝。”

    身邊的人沒走開,依舊站在亭子裏,薑泠抬起頭,正看到穆衍遞過來一個油紙包,裏麵隱隱傳出幾分香氣。

    “你迴來啦,這是什麽?”薑泠彎彎唇,伸手把油紙包打開,裏麵的香氣頓時掩不住的四溢,饞了幾天沒吃糖的薑泠立刻忍不住了,小心咬掉了半口,甜味從舌尖蔓延開,像是一瞬間天氣都晴朗了。

    見她吃得開心,穆衍的眼底劃過一抹溫柔,唇畔翹了翹,很快又遮掩下去。

    “好吃,這花生酥片是從哪買的?我以前都沒吃過呢……”正說著,紅菱已經走了過來,薑泠心虛的將剩下的半塊塞到穆衍手中,小臉上滿是認真:“穆衍啊,你買這些做什麽,我這幾日牙疼呢,可不能吃糖。”

    穆衍一怔,竟有些無所適從,手心中剩下的半塊花生酥片也不知該放到哪兒去。

    早知她牙疼,他斷然不會把糕點給她。

    紅菱將茶換了,隨手將油紙包重新紮了起來,說道:“殿下知道就好,這些奴婢先撤下去,等您好些了再吃。”

    “嗯,撤下去吧,”薑泠毫不在意的點頭應了,目光時不時的瞟過穆衍的手心,惦記著剩下的那半塊點心,“怎麽樣,穆衍,查到線索了嗎?”

    穆衍輕輕頷首,應道:“查到了一些,劫掠阿寶的人販住在青魚街,他們除了給富貴商戶供給男童外,還有一些固定的主顧……”

    紅菱端著換下去的茶離開了,薑泠彎彎唇,朝著穆衍伸出手:“還給我吧。”

    她的小手又白又嫩,纖細的五根手指晃了晃,顯得格外的可愛,穆衍笑了笑,抬手把龍紋玉佩放了上去。

    薑泠掃了一眼便擱在一旁,伸手掰開他的手掌,卻是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我的點心呢?”她仰頭質問他,穆衍怔了怔,垂眸不自然道:“公主賞給了卑職。”

    “卑職自然是用了。”

    “……”薑泠簡直驚呆了,一張俏臉氣鼓鼓的,憋得說不出話來……說好的穆衍最聽話呢?

    他一點兒都不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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