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濃霧將月色和燈光籠罩,透出幾分朦朧。

    今日是穆衍值夜,徹骨的寒意在空氣中彌漫,帶著些濕氣的微風拂過,燭台搖曳生光。

    他躲在最偏僻的角落,這裏雖冷了些,卻距離薑泠的寢殿很近,在最寂靜的深夜,幾乎能聽到她輕緩的唿吸聲,一旦有什麽意外,他都能第一時間趕到。

    冰冷的長劍斜在腰間,長夜漫漫,總有幾分孤寂,但穆衍卻早已習慣了。

    他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摸出銀麵,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每一寸紋路,上麵還帶有他殘存的體溫,在冬夜中顯得那樣不同。

    穆衍很少戴銀麵,即便這是公主賜下來的,並非不習慣,隻是不願。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份不情願到底是為何,他不就是一個暗衛麽?他的職責本應如此,不該為了一己私欲去改變什麽。

    但他想讓她看到,不止這一張銀麵,還有他的臉。

    穆衍微微垂眸,手指漫不經心的摩挲著銀麵,腦海中仿佛又出現了她彎彎的眉眼、燦爛的笑容,以及時而亮晶晶的漂亮水眸,好像著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總也看不夠。

    他想守護這份獨一無二的美好,竭盡他的畢生所能。

    平地忽而卷起一陣冷風,穆衍眸光微寒,提劍逼上,朦朧的夜幕中,一道人影負手而立,全然不曾發出任何聲響。

    穆衍緊繃的心弦稍稍一鬆,低聲喚道:“秦叔,你怎麽來了?”

    “腿都好了?”秦朗掩在鐵麵下的眸中劃過一抹震驚,即便早就聽說他的雙腿已即將痊愈,可親眼看到卻又是另一番體驗。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穆衍的傷有多重,他本早已不抱希望,找機會將他帶出宮去,做一個無所能的平凡人也好,誰知這才短短不到三個月的功夫,他已能夠行走自如,乃至於當街殺人。

    即便是他親自尋迴的千年蓮心髓,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也絕沒有如此顯著的功效,秦朗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心中頓時掀起了萬丈波濤。

    難道竟然是穆家心法?

    穆衍絲毫不覺,頷首道:“已差不多了,再過些日子就能完全康複。”

    他的聲音不自覺放低了許多,公主夜裏睡得極輕,稍有動靜便會驚醒,再難入睡。

    秦朗徹底鬆了一口氣,唇畔含笑,問道:“你從哪兒得到的心法?”

    穆衍一怔,正好奇他如何得知,便聽他說道:“穆家心法傳自於桃花塢,擁有迴春之效,而你之前修煉的心法卻有殘缺,絕不可能有這種效果。”

    “的確如此,”穆衍眼瞼低垂,輕聲說道,“但秦叔,這份心法並非我從他人手中所得,而是仿佛就存在我的腦海中一樣,我沒辦法解釋……”

    他一頓,沒再繼續說下去,秦朗是他在這世上最信任的人,可那些詭異卻又無比真實的記憶,仿佛真切的在另一個時空發生過。

    他不敢冒險說出,畢竟那些記憶太過於匪夷所思,若非是因為同樣的薑泠,他絕不會輕易相信。

    “也許是你幼年的記憶,你父親也曾得到過這份心法,或許他……”秦朗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他眉頭緊蹙,低聲說道,“你要小心了,這件事早晚會傳出去,必將引來無數窺伺。”

    當年穆家慘劇未必沒有這本心法的緣故,但秦朗卻不敢明說。

    穆衍點點頭,應道:“已經有了,在康王府那晚,有人故意試探我的身手。”

    秦朗眼中露出一抹驚訝,忽而笑道:“不錯,成長得很快,若是你現在再去兵營,我也能放心些,怎麽樣,還想去嗎?”

    他知道穆衍心中一直有一份執念,想要上戰場立軍功,有朝一日洗清穆家冤屈,但這件事並沒有那麽容易,大周的兵馬幾乎被陳家與林家壟斷,想要以暗衛營為踏板入伍,簡直異想天開。

    上次穆衍斷掉的雙腿就是最慘痛的教訓。

    “秦叔,”穆衍低下頭,沉默良久,眼中泛出點點溫柔,“我想留下來,穆家的冤屈,會有其他法子的。”

    秦朗怔了怔,沒想到他會這樣迴答,這跟他印象中的穆衍全然不同,他搖搖頭,輕聲問道:“一輩子做一個暗衛,守著的還是一位公主,你甘心嗎?”

    甘心嗎?他不知道。

    至少如今,他隻想留在她身邊。

    逛了一天的京城,薑泠昨夜睡得很沉,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紅菱帶著人伺候她洗漱,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了薑擎清朗而響亮的聲音:“阿泠,你總算是醒了,可讓大哥我好等。”

    薑泠怔了怔,顧不得尚未梳好的發髻,起身迎著出門,卻被薑擎一把抵住,重新塞迴了房間裏。

    “外頭冷,你身子又弱,誰叫你出去的?”薑擎瞪她一眼,明朗的麵容卻沒有絲毫威懾力,薑泠笑嘻

    嘻的湊上去,眨眨眼:“是大哥你啊,你叫阿泠,阿泠怎敢不出去?”

    薑擎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無奈的笑著瞪她一眼,見她全然無恙才鬆了口氣,放她去整理發髻。

    剛聽說阿泠遇刺的時候他都懵了,至少在他十幾年的太子生涯中,從未聽聞敢有人向皇室下手,他原本想立刻出宮將他們接迴來,誰知父皇卻應了小皇叔叫阿泠在王府住一晚。

    昨日他被幾個太傅緊緊盯著,抽不出一點兒空子,今日索性起了大早,天不亮便直接過來了。

    阿泠向來膽小,經曆了一場刺殺,他不親自看一眼實在是不放心,可沒想到她竟絲毫沒受影響似的,哪有半分受驚的樣子?莫不是還沒有迴過神來?薑擎眼中劃過一抹隱憂。

    “阿泠可還記得那些是什麽人?”薑擎小心翼翼的提及,眼神不住的往她身上瞟,“你盡可說來,等大哥幫你報仇!”

    “不用了,大哥你來遲了,”薑泠臉上帶著幾分驕傲,漂亮的水眸亮晶晶的放光,“穆衍已經幫我報仇了。”

    久居東宮的薑擎有點懵,茫然的問道:“穆衍?”

    他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但一時卻想不起來,薑泠笑著提醒道:“是我的一個暗衛,有他在保護我呢,大哥不必擔心。”

    “是他啊……”薑擎點點頭,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阿泠身邊是該有人保護著,不過這事也蹊蹺,阿泠素來與人無冤無仇,又怎麽會引來刺殺?這簡直比有人刺殺他更令人難以置信。

    “你沒事就好,以後出宮定要小心些,”薑擎囑托著,又連忙補充道,“當然,在宮裏也要小心,諸如吃穿用度等等,他們若真想對你出手,哪裏都不安全,宮裏的下人若是手腳不幹淨的,早些處理掉,送去慎刑司或浣衣局……”

    薑泠任由紅菱幫她整理發髻,耳畔聽著薑擎絮絮叨叨的囑托,眼底劃過一抹無奈。

    大哥平時也沒這般嘮叨的,可隻要一緊張,就會忍不住多說。

    “大哥,我都知道的,最該小心的人是你和二哥。”薑泠也搞不懂為什麽會有人刺殺區區一個公主,若想要對皇子下手,此舉無非是打草驚蛇,除非對方別有目的。

    她自問身上也沒有其他值得圖謀的地方,最有可能的許是她公主的身份?前世李代桃僵之法並非沒有疏漏,可卻無一人識出,想來是陳高恪對她了解頗深。

    “我?”薑擎臉上滿是鬱悶,“那幾個太傅恨不得天

    天黏在我身上,別說是出宮了,今兒能到這兒來,都是我天沒亮偷跑出來的。”

    薑泠眨眨眼,一臉的乖巧:“大哥,二哥昨日陪我逛了一整天的京城。”

    薑擎的酸水頓時咕嘟嘟的往外冒,他何嚐不想當一個肆意張狂的少年,不說綠林好漢一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至少要在京都街巷闖出一番風采,叫百姓瞧了便知道——看,那就是我們大周的儲君!

    可現在別說是百姓沒見過他,他連百姓長什麽模樣都不甚清楚,縱然文武雙全又有何用?奈何那幾個老頭死活不鬆口。

    薑擎鬱悶極了,陽光又明朗的眉眼耷拉下去,顯得分外可憐,薑泠立刻心軟了,安撫道:“好啦,大哥別生氣,我可是給你帶迴來了很多好東西,都是給你的。”

    將近半個馬車的各式糕點擺在眼前,薑擎的臉上終於有了鬆動,他卻不得不維持身為長兄的穩重,隨意道:“阿泠的心意大哥收到了,甚好,甚好!”

    忍了半天他還是沒繃住,眉飛色舞道:“阿泠你可比玄羅會買多了,原來竟有這麽多樣式?迴頭我都嚐嚐,看看哪家的最好吃。”

    “……玄羅?”薑泠仿佛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薑擎以拳抵唇,輕咳道:“也是暗衛,極為擅長輕功……你也知道,我尋常是沒機會出去的。”

    “……”薑泠恍然大悟,一時無言,原來暗衛還能有這用途?也怪不得幾位太傅盯他盯得緊。

    薑擎假裝看不到薑泠臉上的無奈與驚愕,維持著長兄最後的體麵,強行轉移了話題:“阿泠,你的暗衛呢?我之前聽王太醫說有一個傷了腿,現在可好了?”

    “好了呢,”薑泠說著,將外麵的穆衍叫了過來,語氣中帶著小驕傲,笑得眉眼彎彎,“他就是穆衍,是我的暗衛。”

    薑擎上下打量著穆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眼中劃過一抹欣賞:“不錯,底子很紮實,長相也拿得出手。”

    “什麽叫拿得出手,”薑泠不滿的強調道,“大哥,穆衍明明長得很好看。”

    薑擎見穆衍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很是沉穩,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愛才之心:“比一場?”

    穆衍下意識的看向薑泠,薑擎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底越發滿意,這小暗衛還挺乖。

    還未來得及應下,昭陽宮外便喧鬧起來,薑擎的臉色頓時垮了,鬱悶道:“太傅又追來了,阿泠,大哥改日再抽

    空來看你。”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那些糕點,連忙轉身說道:“阿泠,現在不方便,等晚些時候我讓玄羅來取。”

    “好,大哥你……保重。”薑泠道。

    送走了大哥,薑泠轉身,正對上穆衍有些遲疑的神色:“怎麽了?”

    穆衍頓了頓,說道:“卑職的輕功也很好。”

    所以無論她想要什麽,他都可以去做,她不必羨慕任何人。

    薑泠彎彎唇,眼底笑意暈染成一片灼目的光芒。

    “我知道的,穆衍,你比他們都好。”

    穆衍怔了怔,一顆心像是被她的笑填滿,甜得讓他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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