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你是與霖光度過的。


    因為熟悉霖光的性情,怕他衝動,你選擇陪他到最後一刻。


    灌注生命能量的工作,你早在幾天前就做好了。這一天,你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銀杏樹下,花瓣在風中自如地舞蹈。你視線放遠,窺見遠方浩遠的天空。


    “你在想什麽?”坐在輪椅上,你的聲音變得滄桑。


    “我想……最後和你一起死。”霖光說:“不許阻止我。”


    你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的眼神。


    枯葉,踩碎的樹枝,烏鴉的童孔,荷花池裏的淤泥,陰影,一壺烈酒。


    任何描述都不足以形容。


    在知道你要死後,他的眼神暗了好幾個度,表情變得恐怖。你從未見過他如此陌生的模樣,就像將內心中的陰暗完全釋放。


    或許你從未看清他,隻將他當作一名陰影裏的騎士。從未想過他可能是陰影本身。


    “20歲生日快樂。”他看向白發蒼蒼的你。


    你扯了扯青紫的嘴唇,滿臉皺紋地笑了:“謝謝。”


    “你有什麽願望?”霖光詢問你。


    “我想吃草莓蛋糕。”你說:“可以幫我去做嗎?”


    “我現在就去外邊給你找草莓。”霖光立刻說。


    你看著他的身影,突然說:“那你呢,你有什麽願望?今年我忘了給你過生日。”


    霖光的腳步頓了頓,他的生日是3月21日。


    “我的願望就是……”


    他說:


    “明年和你一起過生日。”


    ……


    霖光走了。


    你終於支開了他。


    “董安安,在不在,快來履約了,記得把我的屍體拖走。”你朝四周大喊。隻要霖光最後看不到你的屍體,他就不會相信你已經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沒有人迴應。


    金黃的銀杏之下,隻有你的聲音。你發現董安安居然沒來,明明她那麽想殺死你。


    你轉動輪椅,忽然看到遠方的人潮。


    “——發現了!就是這裏!”


    “——這就是阿克托的棲息地!據說他要開啟什麽【二維】,肯定是想把我們都害死!”


    “殺了他!快殺了他!殺了他——!


    ”


    你平靜地看向花園別墅外。


    這一刻,你看見了地獄。


    上百個湧動的身影,猶如黑色浪濤般朝你湧來。他們砸碎門鎖,推開牆壁,湧入花園,將槍口對準了你。


    你從來不缺追隨者,卻也不缺敵人。總有人覺得你心懷鬼胎。或是在戰爭中因為你的決策失去親人的人,他們總是希望你死。


    很幸運,他們在你快死的時候,發現了你。


    這樣一來,你可以將他們的容貌記錄在黎明係統中,不許這些渣滓進入【二維】。


    “太好了。我的世外桃源正好不需要你們。”你平靜地說。


    這群人並不知道,他們美好的未來已經被你斬斷。他們激動地看著你,手舞足蹈,像是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這就是亞撒·阿克托!他怎麽變得這麽老了?”


    “管他呢!殺了他!


    為我的媽媽報仇!


    ”


    “人類罪人!叛徒!走狗!阿克托!你害死了戰場上無數人,殺了你!


    !”


    他們咆孝著,包圍了你。


    “我在將人類帶往未來。”你說。


    “不!你這個騙子,你在把我們拖向地獄!黎明係統絕對是你的陰謀!”一個青年人指著你。


    “隻有服從他維才有出路!”


    “殺了他!殺了他!”


    你太虛弱了,你沒有力氣站立,也無法逃離,你隻是臉色極靜地,抬起手指,完成了黎明係統最後的操作。


    緩緩地,你抬起頭,看向血紅色的天空。


    錯誤的,不正確的,偏離的,無序的。


    可悲的,困惑的,不可計算的,固執的。


    這樣一群人啊——


    這樣一群人類啊——


    ……


    他們對你開火了。


    ……


    12月31日。那一天,董安安沒有來,阿克托死於人類自己的炮火。


    你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曾被譽為“天平”,猶如一手殺戮一手救贖的裁決者。


    曾經,很多隻求助之手向你伸來,很多隻憎惡之手想將你拖入深淵。得到、失去、得到、失去、得到、失去……你重複著這樣的步驟,仿佛這就是命運。


    愛你的人,大多為你犧牲。座椅下是無盡的黑暗,你的雙腳隱沒於骸骨之中。


    這一天,很多人發現了你的住處。他們之中有你的敵人,有投靠他維的人。他們知道【二維】的開啟已經無法被逆轉,他們衝入你的別墅,將炮火對準了你。


    你已經感到無所謂,你注定要死去。


    但在銀杏葉飄落,搭上你的眼睫時,你仍然感到不舍。


    你想起了你照顧過的無數士兵,與他們的親人,還有你的幾位同伴。


    “……活下去。”你嘴唇顫抖。


    這聲音沒有一個人聽見。


    在虛擬的電子春天裏,活下去吧。


    去成為電子羊,去成為電子幽靈,活下去吧。


    ——這就是最美好的結局了。


    “聖人和罪人的唯一區別是……”


    “每一個聖人都有過去,每一個罪人都有未來。”


    ……


    “轟轟轟——!


    ”


    無數炮火將你淹沒,像是沙海裏的長風。


    你生命最後所注視的風景,仍然是人類的憤怒與憎恨。但你的雙眼已經透過這些怒容,穿過遙遠的光影——穿過一整個維度——看到了億萬被你拯救的人類。


    ——他們將吟詠“你”的名字,高歌“你”的故事,在你構造的電子世界裏,與你的彷生體一同存活下去。


    ——他們將視“你”為城主,視“你”為英雄,為“你”譜寫史詩,為“你”塑像,將“你”的事跡與人類文明一同延續,在維度的一層層疊加中與【他維】抗爭。


    所有強烈的渴望,都在溺水掙紮。


    接連不斷的痛楚,漸行漸遠的意識,你緩緩閉上眼。如同陷入深水,聲音和視野都變得遙遠。


    身體被子彈貫穿,火焰將你吞沒,銀杏樹被燒灼到枯萎,你最後笑了。


    “哈哈……”


    你的眼睛一點一點染上痛苦與遺憾,隨後卻又是緊接而至的滿足與釋然。


    “這場長久的戰鬥,我贏到了最後。成功把所有人帶到了【二維】,完成了‘文明延續’這一不可能的任務。”


    “我以十九歲青年的身份,作為‘神明’而死。”


    “對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歲了。”


    你最後想起了與你一同月下喝酒的銀發女人,她的銀白發絲在月下流瀉,她比月更美。


    向你遞來糖果的啟,對你許下“殺死我”的遺言。


    笑著喊你“老師”的特雷蒂亞,她的古銅懷表,你的錨。


    抱著白鳥靜靜看著你的金發青年,嘴角勾起的一抹笑。


    說要“永遠”等你的小少年,


    已經踏入黎明係統的夕。


    還有……


    一個剛剛走入花園的白發青年。


    他們仿佛站在光的盡頭,等待你。


    你就在這一瞬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就像走馬燈,無數士兵曾宣誓向你效忠,他們的聲音振聾發聵。


    “——為人類而戰!”


    “——為您而戰!”


    “——我們將永遠忠於您的意誌!直到世界盡頭!一輩子為您效忠!”


    而你也履行了承諾,在【三維】的世界盡頭,將他們送到了廣闊的未來。


    在最後時刻,你聽到無數人唿喚你的名字。


    那聲音與雨聲,與銀杏樹葉聲,與刺穿你的炮火聲,“沙沙”混雜在一起。


    風、雨、樹葉、星光、流螢、白羽、酒、秒針、貓,糖果,機械,火焰,百合花。


    你麵對炮火,像個軍人一樣抬起頭。


    然後迎著夕陽,像軍人一樣死去了。


    ……


    ——就像無數個戰場上的“小士兵”一樣。


    ……


    “離別的方舟,已然抵達希望。”


    “我親手鑄造了這艘船,將它推到岸邊,將所有人推上去。”


    “我站在岸邊,看著他們啟航——這是他們不惜代價也要駛向的春天。”


    “合乎道德的行為或製度應當能促進‘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幸福或快樂是同質的,因此可以在人際間進行比較和加總。當我們對一種行為判定是否正確時,應當根據幸福總量的加減。”


    “我希望我能做出‘讓更多人更幸福’的行動。但這不代表我的願望。”


    “我就是覺得……這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所以。”


    “我建造了這一艘巨大的‘忒修斯之船’。”


    ……


    ……


    “——遠行的同胞啊。”


    “向著縹緲遙遠的故土,去吧。”


    ……


    你唯一遺憾的隻有一件事。


    你沒有履行與霖光的承諾,你把他支了出去。等他迴來,看見了你的屍體,他會做些什麽?


    他會譴責你的不守信嗎?


    為你哭泣嗎?


    為你塑像嗎?


    還是……化為一座屬於你的墓碑?


    ……


    沒能實現他的願望,霖光。


    對不起。


    ……


    當霖光捧著滿框草莓迴來時,別墅已經滿目狼藉。


    所有敵人死於你的自毀裝置下,連同建築一同爆炸,將一切掩埋。


    “……”


    霖光的胸前劇烈起伏著,臉上有不正常的暈紅。他劇烈喘息了一下,發出一聲貓一般的聲音,又很快吸了口氣,劇烈地唿吸,哀鳴。


    “亞……亞撒……”


    “我……你……”


    他一直恐懼的結果終於如同利刃,懸在他的頭頂,一瞬間刺穿了他。


    草莓滾落一地,他掙紮地踩過碎石,跪在你支離破碎的屍體前,握住你隻殘留著一片手皮的手。


    “騙子。”


    “騙子……”


    他的童孔開始迷離。


    如果你還醒著,你或許能看到。


    他俯下身,用你尖銳的手骨,貫穿了他自己的心髒。


    ……


    後來,還沒有步入【二維】的董安安來到銀杏樹下,用刀鋒為阿克托立塚。


    她靜靜看著你,擦拭著你破碎染滿血的輪椅。


    “亞撒。”


    “你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會幫你看好你的世界,維持好我的人格。”


    “下一次……由程序構成的你……我一定會帶著最美好的殺意,來到你麵前。”


    “維度降低後,我會將白天的身體交出去,保持最低限度的思考。晚上則在睡眠間隙保持清醒,延長自己的靈魂壽命。”


    “不出意外的話,我會維持人格完整。”


    “然後,長久地守望下去。”


    ……


    人類文明並未自那一年完結。


    他們帶著刀槍與烈火,墜入了二維世界中,成為了被切片了時間的種族。


    ——他們嘔心瀝血研製科技武器,浴血拚殺犧牲在戰場上,讓後來者看到春天。


    ——他們將自己囚禁在過去的時間裏,成為一段反複疊加的數據。


    ——他們共同彌補【一維】人類最後的防火牆。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墊腳石。


    ——他們將自己鎖在寒冬,監禁在冰雪裏,一輩子都看不到春天。


    於是,人類文明強行延續了102年,直至今天。


    黎明將至。


    亞撒·阿克托死於民眾的火焰。


    ——那天的火,直到千萬次模擬後的今天也未曾燒絕。


    ……


    ……


    “啊……”


    “很久,很久以前。特雷蒂亞曾經想和我走,離開這裏,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不受拘束地遠航。”


    “然而,我不能。”


    “我隻學會了如何用雙手製造槍械,如何為彷生體點化雙眼,如何為人工智能輸入程序,如何喚醒民眾的抗爭意識……然而,我沒有學會如何逃走。”


    “我的靈魂禁錮於此地,文明的壽命猶如我的生命,我——無法離開這裏。”


    “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一個靈魂迴到家鄉。”


    “替我迴家吧。”


    “惟願太陽能夠照常升起,惟願載滿人類的忒修斯之船能夠勝利返航。即使花開遍地的記憶之塚下滿是我的屍骨。”


    “即使處在失溫的極寒。”


    “即使處在人性的地獄。”


    “我是亞撒·阿克托,20歲。曾經喜歡鋼琴、探秘、哲學。”


    “人世間數百萬個閑暇的小時流逝過去,方始出現一個真正的曆史性時刻,人類星光璀璨的時辰。”


    “我捧起了嶄新的黎明。”


    “惟願能望見黎明下的你們。”


    ……


    燃燒殆盡的灰盡裏,枯死的銀杏樹下,殘缺的日記本被風吹起,落下最後一頁。


    你仿佛能想象出。


    你伏在桌前,在黑沉的夜色下,一筆一劃寫下它的模樣。


    最後是你合上它,抬起頭,看向遠方那一絲升起的晨曦。


    你駐足微笑下,轉身消散了。


    嶄新的維度在你身後籠罩,仿佛一座遠行的方舟——


    億萬魂靈以其為載,為你而歌,久遠而生生不息——


    隻要他們還在,家園就不會遠去,滅亡的魂靈就會擁有迴鄉之地,擁有將要抵達的終局——


    他們共同高聲歌頌著——


    “他捧起的先驅永不消亡。”


    “他化作的黎明烈火中永生。”


    先驅不死。


    黎明永生。


    ……


    ……


    ……


    【博士。】


    【不要成為……不要成為黎明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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