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一天後,你決定開啟黎明係統。


    開啟黎明係統,你首先需要建構出一個合理的【二維】世界。


    “我必須進入黎明係統之中,反複地開啟隻有我一個人的模擬,來測出【二維】世界合理的初始數值。這樣一來,當【二維】世界真正開啟的時候,所有人類才能步入一個‘最合理’的【二維】世界。”


    你對你最信任的同伴霖光,解釋了你要做的事。


    “我明白,就像‘試錯’一樣。”霖光說。


    “對,我需要獲得一個最合適的【二維】世界初始數值。”你說。


    “開始吧,我在你身邊陪著你。”霖光坐在了你的身邊。


    你將自己的意識存在了黎明係統中,你所感受到的時間被無限放大,你開始了模擬。


    比如,溫度需要多少,才能讓生命達到最大化。


    比如,太陽需要多高,才能讓植物最快生長。


    這都需要你在虛擬的世界中,度過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時光。


    第八十九次模擬完成,你退出了黎明係統,你通過許多次模擬,已經測量好了【二維】世界需要的初始環境數值。接下來,還有植物數值、動物數值、城市數值……你必須要將它們和現實世界一一對上。


    到時候正式開啟【二維】時,人類才能最適應地進入新生活。


    “迴來了?我給你泡了茶。”霖光始終坐在你身邊。


    “現實過去了多久?”你喝著他的清茶。


    “十分鍾。”霖光說。


    “嗯……我在黎明係統裏過去了十二年。”你說。


    霖光不說話。


    他隻是靜靜看著你,視線像是拉伸的月光。縱使千言萬語也無法解明沉重。五秒鍾後,他抱住了你。這擁抱顫抖至極,宛如一個信仰的宣誓。


    這一刻你突然覺得鼻子很酸。


    你拍了拍他的脊背,無法從他的顫抖間脫身。


    “好了,好了……”你低聲說。


    他始終沉默著,不離開你,像一名手持血劍的騎士。


    你踏上了不會疲憊的旅程。


    十一區。自由聯盟。審判所。希望城。安托法城……你在這個虛構世界中構造了許多勢力的雛形,安排好了它們的位置與建築。


    你走遍了每個角落,用雙腳丈量過每一寸土地。


    你構造的【二維】世界變得越來越完美,你相信,黎明係統正式開啟後,人類一定能在這片淨土堅持很久。


    第兩百七十八次模擬後,你在退出黎明係統時,意識發生了恍忽,那一刻你差點忘了你是誰。


    你突然警惕。


    人類的靈魂是有壽命的,縱使你的肉體還年輕。


    你經曆的時間長度已經開始超過你的承受範圍——你的靈魂開始消磨,意識開始模湖,智慧開始退化。


    有一次模擬,你一睡就是好幾天。有的時候,你會忘記怎麽咀嚼食物,需要營養液來維生。有的時候,你甚至會忘記怎麽開口,怎麽吐字……你就像一個患上了老年癡呆的年輕人。


    “你,你是誰?”一次模擬結束後,你盯著霖光發呆。


    他怔了片刻,握緊你的手:“我是霖光。”


    你點了點頭。


    片刻後,你說:“我是誰?”


    “你是亞撒·阿克托。”


    你點了點頭。


    片刻後,你又說:“我是誰?”


    “你是亞撒·阿克托。”霖光耐心地重複著,喚醒你被磨損的記憶。


    “我是亞撒·阿克托。”你笑了笑,笑得像個傻嗬嗬的嬰孩:“你為什麽表情那麽難過,笑出來啊,霖光。”


    片刻後,你又說:


    “……哎,我是誰?”


    你不明白,霖光看著你的眼神為什麽那麽痛苦。你的精神像是沙塔一樣瀕臨崩裂,像一隻脫水的魚。


    吃了藥後,你才迴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出現了失憶的症狀。


    你幾乎無法從自己的恐懼中脫身。


    有一天,你照著鏡子,覺得鏡中的自己居然那麽陌生。沉澱在那雙自己灰眼睛裏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是戰場上的霧霾?


    是細碎的黑火藥?


    還是你親手捧起過的,最終墜入你眼底裏的死者骨灰?


    是這些沉寂的顏色,讓你的眼睛變成了深灰色,還是這就是它原本的色彩?


    ……


    【我想起我曾經那麽喜歡哲學與探秘。】


    【但現在,我一眼都不會看了。】


    【——為什麽呢?】


    【我的容顏明明從未老去,靈魂卻已經步入暮年了嗎?】


    ……


    “老師,我們可以放棄嗎?陪我去遠航吧。”有一天,特雷蒂亞抬著頭,塗著唇紅的嘴唇像一團火,她請求你離開。


    她清澈的眼睛,像是在審問你——值得嗎?


    “很抱歉。”你說:“我不能。我必須帶人類走入【二維】。”


    特雷蒂亞聞言,隻能歎息。


    她送給你一個古銅懷表,懷表綴著金鏈。


    在模擬中,對時間感到模湖後,你會用它來計時。它是你的錨點,會讓你想起你是誰,會讓你想起還有一個叫特雷蒂亞的人在等著你。


    你已經將機械、生化、人工智能三領域研究至巔峰。人們開始敬你為真正的神明。


    但這還不夠。


    “【二維】世界還不夠完美,必須繼續模擬下去,彌補每一處漏洞……”你咬著牙。


    在你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同伴開始陪伴你。


    “帶上我們一起參加模擬吧。”他們說:


    “如果你忘了怎麽吃東西,我會喂給你吃。”


    “如果你忘了怎麽說話,我會教你學語。”


    “如果你患上阿爾茲海默症,我們會把你當做小孩子一樣撫養。”


    “如果你忘了我們是誰……我們會重新與你認識。”


    “你本不必承擔一整個文明的苦痛。亞撒·阿克托。你是人類,不是神。”


    啟將糖果遞給你,特雷蒂亞給予你一個擁抱,北利瑟爾為你熬製了藥湯,霖光送予你一首笛曲,夕送給你一個絡子,熔原向你宣誓會守護人類一輩子。


    你笑出了聲。


    你喜歡聽別人說你不是神。


    “我想為他們做點什麽。”


    “哪怕一點點也好。”


    這是開戰第244天,從第二百九十三次模擬開始,每次你進入黎明係統,都會有一個同伴陪伴你。


    你會和這個同伴,一起走過這個荒蕪的【二維】世界,完成這一次模擬的任務。


    但最終,


    竟然是他們比你先堅持不住。


    漫長的時間對他們而言,足以讓他們發瘋。


    第一個瘋掉的是特雷蒂亞。她像一個患了阿爾茲海默症的老太太,明明是年輕的麵容……


    “我是誰?”她重複著:


    “老師,我愛你,我是誰?”


    你將她的大腦保存下來,錄入黎明係統。希望她能在【二維】世界正式開啟後得到重生。


    第二個堅持不住的是啟。


    根據他的遺願,你親手殺了他。啟不願意以程序的形態在今後的【二維】活下去,你尊重了他。


    臨死前,他將他細心儲存的糖果罐送給了你,要你每天吃一顆,不要忘記開心。


    你答應了他。


    你根本開心不起來。


    (5/9)


    ……


    在他們兩死後,陪伴你的變成了北利瑟爾。


    在長久的模擬中,北利瑟爾開始說夢話,做夢,出現幻覺。


    “好冷啊……阿克托。”北利瑟爾抱緊了你:“我又在做夢嗎,你不要死,好不好……”


    你的視線開始動搖,你開口想要挽迴什麽。


    人心隻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絕望,海綿已經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麵流過,也不能再給它增添一滴水了。


    他的表情讓你覺得他幾乎要哭出來。你很想讓他們別再陪你了,就在現實中繼續領導戰爭就好了。但他們不肯。他們不願意你一個人孤獨地在黎明係統中反複模擬,畢竟你已經出現了老年癡呆的症狀。


    但你知道,你是必死的,開啟黎明係統需要你的生命。


    你很難想象自己一死,人們會陷入怎樣的瘋狂。於是你在【二維】世界中埋了許多個管理員賬號,複刻了你的知識與肉體,這樣一來,將來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阿克托”出現。


    “北利瑟爾,即使我不在,你也一定要活著。”你的視線顫抖。


    “不行,我會等你。”北利瑟爾低聲說:“如果有一天你不見了,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永遠等你……直到你出現在我麵前。”


    “別這樣。”你說。


    恰巧,你們走到一處山穀,山穀裏蘊藏著美麗的繁春。白發的少年站在花叢中,對著你笑了,他的笑容透著天真而殘忍的味道:


    “亞撒,你覺得這個山穀怎麽樣?”


    “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


    “我會在這個山穀裏等你,永遠永遠……”


    “你一定要記住這,記住這裏有個叫北利瑟爾的人等你迴來……”


    你不說話。


    隻是默默對著他笑,轉過身,嘴角咬出血。


    ……


    【我不知道還會有誰離開我。】


    【如果人們要靠同伴的離去延續生命,我寧願選擇自己一個人承受。隻要受傷的隻有自己,就不會再難過了。】


    【不然,我總感覺,自己的心像是揪著什麽似的,壓抑得讓我要發瘋。】


    【太多的悲劇發生在這裏,我以為自己隻要身邊有足夠多的人,就不會感到寂寞。】


    【我好像隻是個沉重的影子,背負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分分秒秒,刻骨銘心。】


    【如果到了哪裏都是囚籠,逃走又有什麽用?】


    【……不要。】


    【我不要。】


    ……


    在不斷模擬的同時,你同樣在領導現實世界的戰爭。


    開戰第257天,沙地中央,你顫抖地舉起手裏的劍,號召人們為犧牲者複仇,聲嘶力竭地嘶吼著。


    “——請戰鬥下去!”


    “——請為死去的特雷蒂亞、月與啟,為人類的生命與榮光,戰鬥下去!”


    人們看著你的眼神,不同於狂熱,更像一種傾慕。他們好似希望用注視你的方式,讓自己與某種天國的國度相連接。


    所有生靈的枷鎖,都傾軋在你的雙腿上,你帶著這些束縛流著血走著很長的一段路。


    你一邊要忍受靈魂老化帶來的後遺症,一邊要做出最決絕最精確的戰爭決策。


    而積蓄了長久的苦痛最終變成了一句話——


    “——請跟隨我活下去。”


    堅不可摧,像是對命運宣戰。


    你重複著這樣的唿喊,臉色因持續的號召而充血,臉皮變得通紅。


    “——請跟隨我活下去!”


    但沒過多久。


    他們在你麵前化作了墓碑。


    ……


    【有時候,我想在戰鬥中求死。】


    【但人們的視線告訴我——不可以,你沒有死亡的權力。他們甚至會用生命為我壘砌堅牆,用行動斷絕了我死亡的可能。】


    【他們的期許,化為了刻骨的詛咒。】


    【我拚命戰鬥下去,卻隻得到一個千瘡百孔的我,可是若不戰鬥,就連千瘡百孔的我也沒有了。】


    ……


    開戰第261天。


    你漸漸變成一台機器。


    有的時候,淚水順著臉頰滑落都不知。你時常感到悲戚與憤怒,卻不知道自己在悲些什麽,仿佛隻是激素構成的生理反應,而非你大腦中有這樣一種名為情緒的東西。有聲音在你的腦海裏接連不斷地爆發出悲鳴。


    【再一次。】


    【再一次。】


    【再一次……】


    霖光始終坐在你的身邊,陪你進行模擬。


    一次模擬結束後,你劇烈地喘息,幾乎快要背過氣去。


    “你能不能為自己考慮……哪怕一次?你成為了天平本身,一端是世界,一端是你。在一百次一千次的測量中,你會有一次,將天平側向你的方向嗎?”霖光看著你:


    “你總是……委屈自己、無視自己、傷害自己、犧牲自己……”


    但你隻是笑了笑,沒有答應他的哀求。


    “不用勸我了,這是第一千零二次模擬。我成功了。”你對他說。


    霖光微怔。


    他沒想過你會成功。


    但你真的做到了。


    就像慢鏡頭一樣,你看到霖光眼裏躍動的興奮,看到你的同伴們高興地向你衝來。你看到……完美的【二維】數據被你集齊,隻等待你正式將所有人類帶進去。


    隻等你……把自己的生命灌進去。


    你終於構建了最完美的【二維】初始世界——你將它命名為“凱烏斯塔”。


    ……


    “在災變時期裏,它代表著一個傳說。”


    你低聲說著:


    “——傳說中,有一隻名為“凱烏斯”的鳥,它自黃昏而起,自黎明而落。盤旋於蒼穹之上,永遠與第一抹晨曦隨行。


    “——傳說中,它不會死亡,不會觸地,永遠於空中飛行,是希望的化身。


    “我希望……這隻希望與和平之鳥,可以為人類帶來朝陽。”


    當自身一點點從黎明係統中脫離,你終於感覺到了安靜。


    地平線上,朝陽升起。


    ……


    “先驅不死,黎明永生。”


    ……


    你看著遠方的朝陽,輕輕笑了。


    “我願盡我之能力所及,為你們帶來未來。”


    ……


    ……


    “我的臉上早已沒有了笑容,語氣變得冰冷,連鋼琴也無法換迴我性情中的柔軟。”


    “我有多久沒有擁抱過一個人,摸過一個人的手了?36.7度的溫度是什麽樣的,我竟然沒有印象。我早已成為了我無法想象的樣子。”


    “所以,我一直痛恨將一個人神化,這樣一來,等於剝奪了一個人的感性,剝奪這個人柔軟的外殼,剝奪了這個人交際與愛的能力,將這個人高高供奉上冰冷的神座,異化為一個鮮花簇擁的鋼鐵象征。”


    “我以身為人類為豪。神在我眼中,是令人反感的種族。”


    “可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需要神。”


    “可所有人需要我去成為神。”


    ……


    你看著眼前通紅的黎明係統,眼神溫柔。開啟它需要你的生命。


    你很輕,很慢地笑了,笑容卻像是不知何處的歎息,鼓脹而戰栗的情緒在膨脹。


    “所以,我是亞撒·阿克托。”


    “——我自貶為神。”


    白鳥圍繞著你而環行。


    像一場盛大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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