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盯著愛德華的屍體,不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麽。


    一個小醜的戲劇,在他眼前已然落幕。


    在第九世界結束後,他或許會麵臨一場世界劇變,水島川空的地位改變、新的全完美玩家、聯合團的態度、還有那個躺在醫院的女人……


    ……


    【殺死一名持有“紫級”技能的玩家,你的職業技能晉級至lv.34。】


    【請選擇你的職業進化方向:】


    【(方向1)明夜分身:增強“明”“影”狀態的戰鬥能力、生存能力、自由行動能力、探索線索能力。】


    【(方向2)審判:增強“審判”技能的單體控製能力,群體壓製能力。增強情感灌注效果的感染能力。】


    ……


    “審判。”蘇明安說。


    審判這個技能妙用無窮,除了使用的情緒值需要收集,沒有任何缺點。他現在的連招就是審判+空間震動。一招鮮吃遍天,就算其他玩家知道這一套也無可奈何。


    ……


    【審判lv.4:超遠距離控製,對敵強製附加虛弱狀態。(單體審判耗能50點,群體審判耗能500點。)


    附帶情緒灌注/詛咒之種:你可以將你儲存的情感值,灌注到npc或玩家的身上,以改變對方的精神狀態。你可以引爆目標體內的“詛咒之種”,造成環境汙染效果。你可以將這些“汙染”附著至技能使用。】


    ……


    審判升級後,多了一條“你可以將這些汙染附著至技能使用”的效果,這說明以後空間震動也可以附帶詛咒效果,這是一個大加強。


    ……


    【你獲得裝備(時間之戒lv.1)】


    【時間之戒lv.1(紫級):“既然一切都是通往最開始的路,那,為什麽來給我這旅途增添虛無縹緲的光彩?”


    精神+20


    時間類技能控製時間+1秒


    特殊技能(時間迴環):消耗法力值,將你身周一定範圍內的空間,朔迴至一小時前的狀態。冷卻時間十二小時。此技能不可對生命使用。


    注意:該裝備可進化。每當你參與一名重要npc的死亡,裝備提升1級。】


    ……


    蘇明安摘去了自第一世界一直戴在戒指欄的“極光之戒”,這件用於增加法力值的裝備終於退伍。


    換上新戒指後,他靠近麵前的血潭,眼前迷霧厚重,血水如同質地通明的紅色玻璃。


    他俯身將手伸入血潭。一瞬間,“呲呲呲”的焦烤聲響起,一股燒灼感襲來。這是環境汙染所造成的異常地形,潭中液體更像一種流質體的岩漿,溫度極高。


    “……”他收迴手,疼痛感有些麻木。


    他坐上輪椅,直衝入內,迷霧一瞬間遮掩了他的身形。


    五分鍾後,他看見數道如樹枝般稀疏的人影,數十人趴在浮浮沉沉的小船上,艱難地劃著小船,有人重度燙傷,滿身焦熟,瀕死昏迷。


    如果不是蘇明安來,這些士兵大概率會死於愛德華傾軋而下的炮火。


    聽到輪椅飛馳的聲音,他們滿臉震驚:


    “城……城主?”


    蘇明安驅使輪椅下降,他依然感到身體狀態惡劣,彷佛懸在熱鍋上的螞蟻,隨時可能墜亡。


    他語聲沙啞:“洛·凱爾斯蒂亞呢?”


    “真是城主……”


    “城主,您真的來救我們了嗎?”


    “城主……”人們高高抬起頭,伸出手,彷佛要捕捉陽光。


    “——洛·凱爾斯蒂亞呢?”


    蘇明安語聲拔高,全船安靜。三十幾人麵麵相覷,一人伸出手,指向迷霧更深的方向。


    “隊長將這艘大船讓給了我們,她和其他人在前麵開道,不然所有人都活不下去……”有人說。


    蘇明安驅使輪椅,衝了過去。


    霧氣升騰,濃密的黑煙鑽進他的嗓子眼,他咳嗽著,視線直直投向霧中。


    “呂樹,我勸你不要去救……”神明的聲音悠悠傳來,蘇明安根本沒有理會。


    兩分鍾後,蘇明安看到一具屍體,屍體在血水間浮沉,皮膚被焦烤至黑色,這是一名士兵,在途中死亡。


    三分鍾後,蘇明安再度看到一具屍體,屍體臉頰熏黑,雙眼呈現紅色,身上有瘋狂的抓撓的痕跡,這名士兵死於缺失病。


    這飛馳的八分鍾間,蘇明安看到了足足十二具屍體,每看到一具,他都會略微停頓,確認每一具都不是她。


    潭水的高度越來越高,上方由天空變為了岩層,視野一點一點昏暗,連反射的雪光都歸為虛無。


    八分鍾後,他駕駛輪椅,緩緩停住。


    ——他看到了極其震撼的一幕。


    無數具被燒成黑炭的軀體抵在潭水裏,彷佛沉陷的煤,累疊成一座黑紅色的小山。數十具屍體燒火棍般僵硬的雙手高高舉起,一根根手指如同天女散花般掰開——他們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焦黑的雙手,托舉著一艘極其窄小的船,彷佛舉起了新世紀的希望。


    造成這一幕的原因,是潭水高度的驟然抬升。受到重創的人們已經沒有力氣爬上岩層,離開這個死亡的深潭——於是他們將僅剩的船隻高高舉起,竭盡全力讓船上的存活者魂渡彼岸。


    猩紅的色澤沉積在他們臨死前的眼底裏,彷佛譜寫著瘋狂的樂章。


    而船上——已經爬出潭水的岸邊,躺著一個昏迷的少女,她的身體下麵還護著一個死亡的士兵。


    她的黑發披散在高溫的土地,散發濃濃的焦湖味,猩紅的火星飄飛在空中,彷佛烈日餘光。


    “誰……”她聽到聲音,微不可聞地喚了聲,一點一點睜開眼。


    在看到蘇明安時,她的眼神突然亮起。


    “我來救你了。”蘇明安伸出手,勉強拉起了她。


    “……幻覺嗎?”玥玥輕聲說。


    “不是幻覺。”蘇明安說。


    “別救我……”她說。


    然而蘇明安已經將她拉起,防止她再度被燙傷。


    她滿身是傷,沒有力氣,他將她平放在輪椅座位上,自己則坐在扶手邊。在做這些動作時,他能聽到自己身體傳來的撕裂聲,身體內部由於能量缺失而寒冷,外部皮膚卻由於過熱而開裂,冷熱交雜瓦解他的身軀。


    蒼青與洋紅懸掛在他們眼前,彷佛生靈寂滅的圖景。


    “你不該救我。”玥玥喘了口氣,說話沒有力氣:“其他幸存者都走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跟著他們走嗎……”


    她的眼眶邊緣猩紅,臉頰通紅如同朝霞,碰觸時甚至隱有白煙,彷佛一碰就碎。


    “我不想知道,我一定會救你。”蘇明安說。


    他駕駛著輪椅往前衝,掠過一具又一具屍體,這裏宛如一個屍橫遍野的亂葬崗,隨處隻有恐怖、高溫與死亡。


    係統時間十一點五十二分,距離新年鍾聲敲響還有八分鍾。她還沒死。


    “我想起來……今年沒有給你寄柿餅。”玥玥突然轉移了話題,語聲柔和:“你今年也沒有送我新的童話書。”


    “你都多大年紀了,還看童話書。”蘇明安笑了出來。


    他笑著,嘴邊開始流血,他意識到這具軀體已經開始內出血。


    “……越來越不會說話。對了,我聽其他玩家說,你開始喜歡吃巧克力了。”玥玥說:“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吃甜食,怎麽……”


    “因為太苦了。”蘇明安突然吐血,這一刻,他喃喃重複,他已經有所預感:“……太苦了。”


    太苦了。


    “……”


    玥玥伸出手,她的手滿是燒傷,觸摸他同樣滿是傷痕的臉。


    他們之間的對比本就如此強烈——一個時間無限拉長的人,擁有對新鮮事物一如既往的好奇,如新生一般純淨。然而一個在短短幾十天內救了好幾個世界的人,卻暮氣沉沉,滿身疲憊。


    “太苦就多吃點糖啊。”玥玥說:“自己非要吃苦的,誰能讓你感覺到甜。”


    她擦去他嘴角的血跡。


    在這一刻,蘇明安臉上笑容褪去,他彷佛又重歸那種熟悉的,極夜般的寂靜之中。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而她也收斂了笑容。好像剛才溫馨的日常聊天隻是個幻覺。


    輪椅飛馳之間,她能望見他深邃的童孔,彷佛埋藏著刻骨的孤獨。


    早在八分鍾前,蘇明安早在聽到神明叫他別救的那一瞬間,就知道來不及了。


    三分鍾前,他看到一個缺失病死者的屍體,他知道這種病會傳染,他如今也清晰地看見了她眼底裏的紅色。


    但她不會死的。


    她一向堅強,她一定能堅持住,她不會死的。


    “我能救下你嗎?”蘇明安突然說。


    “也許不能。”她很有默契地迴答。


    “我來遲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染上病的。”玥玥說:“你不該帶我走,我會失去理智,像個瘋婆子一樣死去,很難看。”


    “你聽我說,和我說話能治療這種疾病,你不要睡著……”蘇明安立刻說。


    他知道他來遲了,剛剛那個地方,就是玥玥上一周目的死亡地點。


    但完美通關的進度沒有下降,他相信他救她的行為是正確的,他沒有錯,隻要熬一下就過去了……她肯定不會死,不然他根本沒辦法再救她了……


    不然他根本沒辦法再救她了……


    “唿——”他駕駛輪椅飛快前衝,速度飆升到最快,隱約能看到城市的燈光。


    玥玥的氣息一點點低落,雙眼漸漸開始恍神,她抓住他的衣襟是如此用力,彷佛這樣她瀕死的生命就可以與他相逢。


    他第一次察覺到,一條生命會如此脆弱。


    ——他不是和自己說好,在第一世界地下室死亡的那一刻起,就不會再害怕了嗎?


    ——不是曾暗下決心在第六世界那聲“大哥”之後,就不會再軟弱了嗎?


    ——不是在第七世界諾爾將他推下烏鴉時,他就決定不被情感煩擾了嗎?


    可為什麽……


    他聽到她微弱的聲音:


    “我之前聽諾爾說,你生日那天,承諾想要帶所有人迴家……”


    鮮紅的色澤如同索命的死神,一點一點攀附上她清澈的眼睛。


    她的嘴角卻一點一點勾起,笑容從未變過:


    “別把我……算進去啦。”


    ……


    【明安,這個遊戲好難啊……】


    【巧克力棒都吃完了。】


    【明安,之前你送我的哲學書好難啊,我看不懂,但我會盡力看……】


    【你爸爸不在了,但你還有我,我會陪你的。如果你媽媽欺負你,我會拿劍揍她……】


    【跳跳跳遊戲是不是要出了?我們過年一起玩好嗎?】


    【我隻有你一個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明安……】


    【明安。】


    ……


    蘇明安低垂眼瞼。


    “不。”


    他說:


    “他們也都不在了。”


    ……


    “鐺——”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悠久的鍾聲。


    燦爛的煙火在天空亮起,如同架起的銀河,星空匯聚成了海洋。


    係統時間淩晨十二點,2月1日,新年。


    她低聲附在他的耳邊:


    “明安,新年快樂……”


    她想讓他殺了她,防止她失去理智。


    然而他沒有動。


    【她不是會複活的觀測者,她是會死的。】


    他始終沒有動。


    她的眼神漸漸轉為鮮紅,十秒後,一柄光劍貫穿了他的心髒。鮮紅的雙眼色澤支配了她的情緒,她失去理智對他出劍,手臂由於高高抬起而撕裂。


    而他依然沒有動。


    他靜靜地坐在輪椅扶手上,側對著玥玥,湛藍的光劍從他的前胸貫入。鮮血順著劍身而下,同樣染紅了她胸口的衣襟。


    ——像一根滾燙的血管,彷佛這一刻他們兩顆心髒相連。


    這一瞬間,她似乎尚存理智,眼裏滿是淚光,然而他們誰也無法拯救誰。那一聲哀慟的,請求他殺了她的哭喊被紅霧與風雪掩埋。


    她曾化作王後為他加冕,祝他武運昌隆,然而這一刻她親手殺死了他。


    “對……不起。”這個詞被她說得如此晦澀,她咬著牙。


    她幾乎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但他重複了很多遍。


    他說沒關係。


    他說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


    ……然後他也開始說對不起。


    她知道她哭了,在最後一刻她聽到他仍在說對不起,他說對不起,他不會背負上她的亡靈,他說他還會竭盡全力。


    他還會做什麽?


    她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所以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同他一起道歉,然後漸漸無聲。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十秒後,由於操控者失去生命體征,輪椅停下。


    細碎的光影如同浩瀚的星群,遙遠得像一個易碎的夢境。


    “唿……”


    長風之下,唯有兩個緊緊挨在一起的人靠著輪椅,覆蓋著霜雪,宛如一同陷入沉眠,被冰雪凍結。


    藍光一閃,ai耶雅形象浮現,它平靜地看著閉上眼的二人,屏幕一閃,消失於空氣中。


    “確認失去生命體征……”


    “晚安,博士……


    您辛苦了,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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