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福來客棧,景秀和傅四爺落腳三日,這三日傅四爺常請名醫為景秀醫治眼睛,隻不過得到的結果都一樣,沒有根治的妙法。


    傅四爺隱隱擔心,再這樣下去,景秀的眼睛也許再也好不起來。看著屋內又一個大夫搖頭離去,他沉沉歎了口氣,眉心憂慮又覆上一層,迴首卻看景秀安靜的坐在窗戶前,麵凝鵝脂,淡淡煙眉淺畫,唇若點櫻,神色淡然。


    “外頭風和日麗,我陪你出去曬曬日頭,總這麽拘著反倒拘出病來。”傅四爺望著坐在窗下的景秀,不忍道。


    景秀隻有坐在窗前,才能感受到外麵是白日還是黑夜,此時溫暖和煦的陽光落在臉上肩上,她笑了笑道:“坐在這裏,也能曬到日頭,四叔和阿莽出去走一走,別總陪我守在這裏。”


    傅四爺目光飄渺,起身走到景秀身邊道:“我們便在樓下坐一會,不走遠,別怕!”


    景秀聽到“別怕”二字時,心尖兒重重一顫,他看出她是在害怕……


    是的,她在害怕,這種害怕滲透到骨子裏,因為看不見,她覺得自己獨處在黑暗中,無邊無際,無論醒來還是睡時,她都不安穩,這種活在黑暗盡頭的恐懼就像一張密網圈的她無處遁形,她要無時無刻防備著。


    手背上有溫熱的掌紋,她手一縮,下意識伸了迴來,卻被傅四爺緊緊握牢,“別想太多,下去走一走,心裏頭就不會那般怕了。”


    景秀閉上眼低垂下臉來,腦中一片迷蒙,良久搖頭道:“我不想給你添麻煩,送我迴傅府吧!”


    傅四爺眼色一變,眼底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你的眼睛不是不可治,是你不願清醒。你看到你大哥死在你麵前,受了強烈刺激,才會蒙蔽雙眼,再不願睜開。現在已過去那麽久,該放下心結了。”


    景秀聽到此處,心中酸楚,仿佛又想起船上那幕,大哥擋在她麵前,替她擋下利刃,她眼前是一片腥紅的血色,刺的她眼底什麽顏色也看不到……


    傅四爺見她又複哀慟,知挑動她傷心處,雖有不忍,卻是由著她去想去痛,或許就能刺激的複原了。


    可這隻是他僥幸的點點期盼,景秀沉溺在大哥已逝的悲傷中,一發不可收拾,薄薄的胸口劇烈起伏跳動。


    傅四爺見狀,從她腰間取下香囊,放置她鼻尖道:“別想了,別想了。”他撫弄著她一頭烏黑的長發,輕聲道:“往好的想,你想想鬆音有了你大哥的孩子,你不是想看那孩子出生,看他樣子,盼著他喚你姑姑。”


    景秀按著胸口處,強壓下那股不適,眼睛彎彎一笑,她似乎都能預見大哥的孩子長得何模樣,她喃喃笑道:“我想迴去陪著鬆音,聽到她腹中孩子呱呱墜地的哭聲……”


    傅四爺目中動容,凝氣道:“再迴到傷心地,你的眼睛又如何複原?”


    景秀笑著的眼又忽而黯淡下來,一手揉著雙目,再放下手來,睜開眼還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苦澀道:“也許就是這樣一輩子了……”


    “胡說!”傅四爺斥道:“自來沒有我辦不到的事,你的眼睛,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你治好。”


    他的口吻堅定而霸道。


    景秀頭次聽到他這樣的語氣,不妨楞足片許,心中思量,方想起關在南宮的錢皇後也是瞎了眼睛的……


    “想起她了嗎?”景秀不自覺就將心裏頭的想法道出。


    感受到手背上的溫熱一沉,握著她手的力度加重,她手生疼的微曲著,想要掙開,他卻是不放,景秀眉心蹙起道:“四叔!”


    傅四爺眼神陰鬱,想起南宮的錢皇後,他眉頭緊縮的悲憫凝聚不散。


    景秀知觸及他傷痛,忙連聲喚了幾句,才把他換醒,他看著景秀的臉也有些冷然:“她是她,你是你,你總要提及她做什麽!”


    景秀被他生冷的語氣嚇了一跳,收迴了手。


    傅四爺才意識到剛說了什麽,不由斂色,語氣也轉變的溫和:“好,不願下去,那就睡會吧!”


    等景秀點頭,他扶起她,去床邊塌下,靜靜坐了片刻,待她睡去後,他唇角抿了抿,輕腳走出去。


    外麵阿莽守候著,見了傅四爺,阿莽嗚嗚地比劃著。


    傅四爺看懂意思,曾九到了。


    大約也就一盞茶的時間,曾九駕馬來到客棧,在屋子裏見了傅四爺,曾九跪地愧對道:“屬下來遲了。”


    “無妨。”傅四爺讓他起身,“永清怎麽樣了?”


    “長公主沒大礙,被邵大人的人接走,屬下因惦記四爺,一路駕馬狂奔,趕來杭州會合。”曾九到現在說話還有點喘氣,看傅四爺平安無事,他才放鬆的問道:“六小姐呢?”


    傅四爺神色帶著幾絲憔悴,沉聲道:“她雙目失明,多少有些情緒,哪裏也不肯去,隻肯在屋子裏,不是躺著就是坐著。”


    曾九聽聞大吃一驚,“怎麽失明了?”


    說來話長,傅四爺簡單解釋幾句後,歎聲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她這是心病,若不能從她大哥的死中醒悟,再好的藥也難治。”


    曾九見傅四爺擔心,也不好再多問,而是岔開話題道:“那徐有貞何時會來杭州?”


    傅四爺道:“他為人甚是機警,看他往來曆任辦案,多少能窺探出此人內斂有度,不是個張揚的人,所以這麽多年也屈就在地方上任職,委屈他的才幹。他起先有合作意向,不過近來卻沒了消息,估計審時度勢,觀出當前形勢,不會再來了。”


    曾九握緊拳頭,一拳砸在桌上:“全是邵謙壞的好事!”


    傅四爺眉峰一沉,淡淡地道:“罷了,有邵謙那樣的人,也是大明的福祉。”


    曾九眸光閃爍,看傅四爺有些鬱鬱寡歡的神色,他不由提議道:“六小姐在我們這裏,何不……”


    “住嘴!”傅四爺聽聞生怒:“想都不要想。”


    曾九失言賠罪道:“是我顧慮不周,四爺勿要動怒。隻是現今情勢對我們大不利,我們的人被邵謙趕盡殺絕,傅府又損失慘重,沒了支援,又無其他能人助力,邵謙四處搜羅我們下落,估計很快就會找來,依他的性子,我們隻能束手就擒,重返南宮,那這一切不是全白費了。”


    為今之計,也隻有利用景秀。


    曾九這般想著,卻未挑明。


    傅四爺聽聞他的意思,臉色沉的難看,“莫要打她的主意。”


    曾九無奈,也隻得應了聲:“是。”


    至晚間,景秀醒來,坐在妝台前自己摸索著梳頭,雖不習慣,可總得學會習慣著。


    傅四爺端了藥進屋,見她手舉木梳,糾纏著那一頭青絲,他放下碗,眉目甚有的溫和道:“我來。”


    說著,就從景秀手中接了木梳,替她理清長發,順著發絲一梳到底。


    景秀腦中發麻,頭次被男子梳頭,更想起那些個話本裏頭的故事,男子為女子梳頭意味著什麽,不由尷尬道:“還是我來吧!”


    傅四爺看著鏡中小巧溫婉的臉頰,擺正她的頭道:“坐好,別動了。”


    景秀也不好執拗,隻得乖乖坐好,睜著眼一動不動,如同個精致的木偶坐在鏡前。


    傅四爺邊為她梳頭,邊看著鏡中的景秀道:“可是又想問我,怎麽會梳女子的發髻?”


    景秀呐呐迴神,自然明白他是為錢皇後梳過,不想多說,省得挑起他心頭不快,遂莞爾笑道:“我在萍鄉時,那裏的男子可都會為他們娘子梳頭,四叔這可算不上本領。”


    傅四爺聽言,嗬嗬笑起來,笑聲溫潤如清風細雨,帶著潮濕的意味,給景秀簡單的挽了個花心髻,輕柔喚道:“娘子……”


    景秀坐著的身子一驚動,頭上已插了隻木簪子,隻是太過簡樸,他不由道:“我去給你買隻簪子。”


    景秀聽言,忙不迭道:“現在是夜晚了吧,我們出去走走。”


    傅四爺目中欣喜,顫著聲笑道:“好,好!”


    景秀喝下藥,披了件紡紗鬥篷,又戴著白紗遮麵,跟著傅四爺踏出客棧。


    路上曾九和阿莽也隨身跟著。


    杭州的集市熱鬧鼎沸朝天,販賣聲此起彼伏,更有那小吃飄香四裏,令人食指大動。


    景秀一路扶著傅四爺的手,聽聞到歡快的笑聲,臉上也盡是笑意展露:“真的好熱鬧!”


    她心情好,傅四爺自也高興,一路上笑語宴宴,“你想吃什麽嗎?”


    景秀搖頭道:“才吃過晚飯,我還不餓。”


    曾九在身後道:“我看前麵還有唱小曲兒的,聽聞杭州的杭曲堪稱一絕,要不去聽聽。”


    “好啊!”景秀笑著讚同道:“我愛聽戲曲。”


    傅四爺也同意後,一行人往對麵的戲台棚子走去。


    位於杭州最繁華的地段,這市集上的晚間活動甚多,早有搭著的戲棚開唱了,正要開唱的是聞名遐邇的《白蛇傳》,歡唿聲不絕入耳。


    鑼鼓一敲,報了曲目,集市上的所有人蜂擁趕了過來。


    景秀正牽著傅四爺的手,卻是不妨被人來人往的人擁擠,她身子被人一撞,就撒開了傅四爺的手,又被人潮湧動的推撞,人已不知來了何處。


    正當他要喊傅四爺時,背後卻被陡然伸出的一隻手捂著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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