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婆料不到這六小姐好生了副伶牙俐齒,話是字字珠璣,還跟她以佛法論證,條條皆是道理,堵的她話都說不出,真是小瞧了她!


    連這紫檀填漆如意圓桌前堆滿的素膳,也沒得心情用了,把手裏筷子迅速放下,眯起眼偷瞟一眼景秀,見她正懶懶地拿著一方巾帕揩手,又攏了攏一頭青絲,嘴角含著絲絲笑意,那笑意若一朵嬌豔玫瑰綻放雙頰,卻並不言語,靜靜的看著她,似在等著她迴話。


    馬道婆忙避開眼,隻是剛撇過六小姐那情形,腦中飛快掠閃過一幅畫麵,再一看她的模樣,這才驚覺在哪見過。


    六小姐剛說她的姨娘被沉塘,可不就是那姓柳的姨娘!還記得那位姨娘生的沉魚落雁,她曾遠遠的看過一眼,便斷定是紅顏薄命,而這麵前的六小姐眉眼跟柳姨娘真是一模一樣。


    想到這些,馬道婆心裏甚是驚恐。


    事隔十五年,突然想起這些來,也不免寒心,嘴裏趕緊碎碎念了句“阿彌陀佛”。


    景秀聽在耳裏,攏著發絲的手指一僵,麵上含著淡淡薄縷的笑,唇畔勾靨出遙遙不可及的飄忽,看來馬道婆是記起事了。


    微抬雙眸,笑意轉瞬凝結就成了一絲尖銳,“可掐算出我祖母和母親都是犯了什麽事,才落得這步田地?”


    馬道婆雖是驚恐不定,臉上依然兜著笑,故作著掐算。


    景秀唇角定格一抹冷笑,方才的話她已經說得很清楚,意思也明顯,不需再重複第二遍,隻要馬道婆肯告訴她事情原委,她就去說服傅正禮修建家庵,若是不然,那白蓮觀日後香火……


    這馬道婆是個精明知趣的,又貪財,懂權衡利弊,相信思量後會肯和盤托出。


    果然,馬道婆思慮一番後,擺出一幅慈悲為懷的模樣,誠懇地道:“六小姐過去受盡折難,今能重迴傅府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尼卻不得不善意提醒,過去種種都隨煙而散,苦苦追逐到頭來皆成空,何必想那癡嗔貪?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六小姐是個極聰明的人,念愚念智隻在一念之間,但卻截然不同。”


    景秀眼前一片薄霧,聽她說得真誠,心頭暗暗領悟,想到這幾日抄寫的佛經,半晌才苦笑的低低說道:“佛曰: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芸芸,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再有紅塵之中,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這八苦即是每個人都當經曆,我,便是放不下。”放不下是人生八苦中的最痛一苦,若是放下了,她的人生早就完結了……


    馬道婆聽了有些驚訝,卻連連點頭笑道:“六小姐的參透領悟讓老尼見識了。”


    “不敢。”景秀淡淡笑道。


    馬道婆看她執念太深,也不再說這些佛法,直言相告道:“老尼修行四十載,看風水,算姻緣,驅邪避災,解疾難,都是憑著菩薩善心做事,從未做過損陰德之事。唯一一次,卻是為府裏的老祖宗解救她的四子。”


    見她終於要道明,景秀坐直了身子聽著,不讓自己有一絲的動搖,麵上也是波瀾不驚。


    “老夫人的四子體弱多病,懸著性命,恐活不了多長。她前頭的幾個孩子都夭折了,故格外謹慎這四子,為了這孩子不惜一切法子,請老尼解救。可老夫人命中卻與子嗣無緣,不管有多少個孩子都將和她天人永隔。老夫人不肯相信,於是四處求偏方,而老尼這裏也倒有個邪門的法子,隻是有損陰德,會破功法,才不敢相告。”


    景秀將這一字一字的聽進去,神情不敢一絲鬆懈,亦不敢漏聽一個字眼,緊抿著唇瓣不發一聲,連唿吸都屏住了,手指卻暗暗絞著腰間的絲帶。


    空氣中就有如膠凝般的滯緩與壓抑,偏廳裏擺著的盆栽花香輕而薄地纏上身來,聞得久了,幾乎如同捆綁般的窒息。


    白蘇一直在景秀身旁站著,看到她麵色雖然不改,但那種從心間透出的蒼涼纏繞了她一身,抬起手輕緩的壓在景秀的肩膀上。


    景秀緊繃的身子一驚,側過臉抬眼望到白蘇深沉的擔憂,她才將那憋足的氣透出來,微微一笑,示意沒事。


    馬道婆並沒看到這些,自顧著道:“那時老尼的白蓮觀正要修葺擴張,需要一筆大的經費……”話到此處,就有些猶豫吞吐。


    景秀正聽的認真,見她不說下去,知道後麵的話才是關鍵,忙道:“您是不是就將那法子告之祖母了?”


    馬道婆皺眉擺頭,樣子有些為難,看景秀焦急的模樣,隻好實話道來道:“貴府的傅太太知道老尼常來府裏為老夫人看相,就詢問一番,老尼見傅太太麵慈心善,又常在外施粥布善,是個有佛緣的人,索性將事都告訴了她。哪知傅太太第二日給了老尼一百兩,讓老尼將那法子告訴老夫人……”


    聽著這些話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釘子鑽入耳底,要刺到腦仁兒深處去。景秀遽然變色,倏地一拍桌子,猝然站起,雙手緊握成拳,臉色一時青一時白,驚愕且憤怒,切齒地脫口而出道“害死安姨娘的康哥兒,還冤枉到我娘身上,全是……全是她!”


    這一刻,當著外人麵前,她連母親都喊不出口。那是殺母的仇人!


    白蘇看景秀蓬勃滋生的怒意,連唿吸都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忙拉住她手腕道:“別動氣,千萬不要動氣,傷了自己身子……”


    景秀心中怒火翻滾如潮,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冷意,無法按捺的激動,隻覺得喉頭一陣陣痛得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不管是在外頭鄉下,還是迴府,她心裏始終覺得這一箭雙雕的計謀全出自霍氏手筆,不但可害死娘一勞永逸,還讓安姨娘痛失幼子,又失寵淪落到東偏院。這一切切對誰最有利,便是這當家主母!


    甚至霍氏並不直接動手,一招借刀殺人,借老夫人的手去算害,實乃一箭三雕,她用這法子還從老夫人手中奪了當家的主權,後來讓老夫人被傅正禮關在玲瓏十二館,再也出不來。


    真不愧是霍氏!景秀緊咬的失血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著,兜兜轉轉這麽多,把罪責全然拋到老夫人頭上,還讓安姨娘也誤以為是老夫人所為,不敢報複隻得忍受,便是她迴府查起來也費了這麽多勁!她還曾理直氣壯的說不是她做的,獨是這份陰險狡詐,怎能不令她恨!


    白蘇看景秀麵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忙從她腰間取了錦囊,放到她鼻尖嗅一嗅,口內不停說著:“六小姐先冷靜,冷靜下來,太太已經得了昏迷不醒的下場,隻怕日後再難醒來,她已有了應有的報應,六小姐卻要好生生的,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景秀靜靜地聽著,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她的心頭,她要報仇!


    隻是聽了白蘇那番話,所有的情緒在她的克製下漸漸平息,終於迴到如常的寧和。


    是啊,那床上平靜躺著的霍氏不正是她算計才得這下場,如活死人一樣聽不見,看不著,一動不動,那樣事事好強的一個人,病怏怏的躺在床上,真是比死還要痛苦!


    她仰起臉,施施然站起身,神色平靜如水,看了眼馬道婆,暗示白蘇送客,轉身走出偏廳,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能一步步走到內室。


    見到白蜜在霍氏床前照顧,她麵無表情的道:“都出去。”


    白蜜看景秀臉色透明如白紙,眼中沒有往日的明亮狡黠,隻剩下一片灰壓壓的暗沉,那暗沉又變得逐漸混沌,她正要張口,聽到景秀又一聲決然的吩咐:“全都出去。”


    白蜜看了眼床頭的霍氏,應了聲,領著滿室丫鬟走出去。


    景秀沉緩的走到床邊,在床榻上彎下腰坐在床沿,看到霍氏依舊不見起色的麵容,閉著眼一動不動,連嘴唇都是發著灰紫,蒼白而發皺的麵龐安詳如同躺在靈柩的死人一般,毫無生氣。


    她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嗬嗬笑了起來,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這般癡癡的笑著,她不禁想到了娘,午夜夢迴中,她總是能夢到一個女人關在豬籠,沉入水裏淒厲絕望的唿喚,她很怕水,雙手使勁的掙紮撲打,水卻灌滿她的眼耳鼻口,她彷徨無助的想掙脫豬籠,可是卻慢慢的往水底下沉,直至再無生息……


    景秀已經不記得這個夢做了多久,大約快十年,從兒時伴隨長大。可自她迴府後,這個夢再也不曾做過,因為娘也是相信她一定會為她報仇,所以再也沒出現在她夢境中。


    再一看霍氏那張臉,她情不自禁的伸出細長的雙手,慢慢掀開霍氏床上的錦被,手指緊了緊,感受到霍氏溫熱又若有若無的的鼻息,雙手向下移,朝著霍氏的脖頸上掐去。


    狠狠地,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看到霍氏不掙紮不唿喊的神色,她心中無聲的笑,娘,女兒終於要為您報仇……手指又加重力氣,雙手掐緊的骨節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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