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佑樘失蹤,張均枼本想搬迴坤寧宮去住,可轉念想想,外人隻知朱佑樘患疾,並不知他已失蹤。而朱佑樘患病,張均枼理應在乾清宮侍疾,倘若她就此搬迴坤寧宮去,難保旁人不會胡亂猜疑。


    張瑜早前便曾說過,不日便是祭天大典。照太祖朱元璋所定,於每年孟春之月行祭天之禮,而今年的祭天大典,原先便定在正月十一,這是萬不能輕易改動的。


    今日已是正月初十,是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倘若再尋不迴朱佑樘,怕是一切都瞞不住了。


    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朱佑樘想是於正月初六淩晨之時留書出走,至今日正月初十,期間已有五日之久。


    這五日,張均枼始終壓著此事,就是為了能在祭天之前將朱佑樘找迴來。


    朱佑樘出走之前已留下那道聖旨,聖旨上一字一句皆寫著,禪位於太子。說起來,張均枼大可將此事昭告天下,而迎立朱厚照繼承江山大統,可她始終是不願就此放棄朱佑樘。


    她總有一種感覺,朱佑樘並沒有走,而是一直都陪在她身邊。


    張均枼為保此事絲毫不露馬腳,即便朱佑樘已不在,她依舊吩咐劉文泰每日早晚都過來為朱佑樘診脈。


    而眉黛依舊為朱佑樘熬藥,南絮依舊端著銅盆進東暖閣為朱佑樘擦臉。


    一切都照常進行,唯獨少了最重要的那個人。


    祭天到底是一年之中的頭等大事,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的黎民百姓,都期盼著此事。朝野上下。唯獨劉文泰與牟斌知道朱佑樘失蹤一事,牟斌倒是奉了張均枼之命這幾日始終盡心竭力搜尋朱佑樘的蹤跡,而劉文泰雖不過僅是承德郎太醫院的院判,卻也對此事極為上心。


    劉文泰心裏頭雖擔心此事,這幾日卻也一直沒有詢問過,可眼看明日便是祭天大典,他今兒個下傍晚過來診脈時。終究還是忍不住詢問。


    過了診脈的時辰。劉文泰臨走之際,折迴身望著張均枼,微微弓下身子。作揖喚道:“娘娘。”


    張均枼也知祭天事重,見劉文泰這般,自知他這是想詢問朱佑樘的蹤跡,便問道:“劉卿是想問陛下?”


    劉文泰聽張均枼所言。頗是怔忡,應道:“是。”


    張均枼並未直接答他。隻是停頓了片刻,而後方才淡淡道:“劉卿不必擔心,本宮已有分寸。”


    劉文泰大概是稍微放了心,點了點頭。支支吾吾的應了一聲,而後又作揖道:“娘娘,時辰不早了。微臣告退。”


    待劉文泰轉身,張均枼側首望著眉黛。力不從心道:“去抓藥吧。”


    “是,”眉黛應了聲,這便跟隨劉文泰出了門去。


    眉黛方才出去,樊良推門入內,道:“娘娘,牟大人來了。”


    張均枼聽聞牟斌過來,轉瞬間提起了些精氣神,雖依舊不如往日那般意氣風發,目中卻也閃過一絲光彩。


    牟斌隨樊良之後進來,張均枼隨即問道:“怎麽樣,有消息了麽?”


    彼時南絮連同張瑜亦將目中投去,牟斌卻是神色黯然,微微垂下眼簾,搖頭道:“沒有,整個京城,亦或是北直隸都找遍了,就是沒有陛下的蹤跡。”


    經多日如此,張均枼再得知此事,早已沒了心急火燎的切切,反而是神色淡然,轉過身望向窗外,雲淡風輕道:“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隻覺屋中靜得極是壓抑,皆未曾接話,直接出了門去,唯獨南絮輕喚道:“娘娘……”


    張均枼聽喚也不曾迴首看她,依舊是淡淡道:“姑姑也下去吧。”


    南絮沒轍,便微微頷首,道:“明日祭天,奴婢已命人燒好了水。”


    張均枼默然應道:“嗯。”


    良久之後,張均枼迴了西暖閣時,南絮正巧已命都人放好了熱水,這便伺候著張均枼沐浴。


    “姑姑,明日祭天,沒有陛下,你說,本宮一個人要怎麽辦?”


    南絮聞言,為她捏肩的手稍稍頓了頓,若說真的,其實她也不知到底該怎麽辦,可她也不好如實告訴她。


    便隻好微微一笑,巧妙應道:“娘娘素來有先見之明,想來對此事也早已有了對策。”


    張均枼淡淡一笑,她確是已有了對策,隻是尚覺得不妥。


    “水涼了。”


    南絮聽聞張均枼如此說,自知並非水已涼,隻是她不願再呆在水中,是以不曾喚都人過來添水,而是折迴身拿起浴巾,迅速為她拭去滿身尚有餘溫的水珠,又伺候她穿好衣裳。


    張均枼穿好衣裳,倒沒有上榻歇息,反而是站在窗前,原本是透過半敞著的窗子望向窗外,見幾個小都人拿著銅盆進來,便又微微偏著身子,靜靜的望著她們用銅盆一點一點的將浴桶中的水舀出去。


    見張均枼如此望著她們,南絮也知她並非發呆,而是在沉思。


    南絮因此便也側身望著她們,直至都人最後將那浴桶搬出去,張均枼方才收迴目光,亦是轉身朝床榻走去,拿起朱佑樘那日留下的聖旨,支開望著許久,終於合上,轉身望著南絮,淡淡道:“姑姑,咱們迴坤寧宮吧。”


    聽聞迴坤寧宮,南絮自然是一怔,張均枼方才望著那聖旨,這會兒又說要迴坤寧宮,這意味著什麽……


    果真要將此事昭告天下,迎立朱厚照繼統?!


    南絮心裏頭多少是有些不讚成的,可眼下權宜之計就是如此,畢竟明日便要祭天,倘若不施以此計,恐怕朝中要出亂子。


    自張均枼那晚從坤寧宮搬走,至今已是整整二十天,這二十天,她從不曾迴去過,亦或者說。她也曾想迴去,可朱佑樘病著,她便也沒法迴去。


    二十天了,她甚至沒有看過朱厚照,這期間,乳母田氏曾言朱厚照哭鬧著要見張均枼,卻是被張均枼一口迴絕。朱佑樘患的是天花。張均枼自然是說什麽也不願叫朱厚照過來。


    這會兒天已漆黑,張均枼迴到坤寧宮時,朱厚照早已睡下。


    多日未能見朱厚照。張均枼自然是萬分想念,不過想念也僅是這一時的事情,平日裏在乾清宮,她根本不得閑暇之心去想念朱厚照。


    這是張均枼虧欠了朱厚照的。亦是朱佑樘虧欠了張均枼的。


    坐在床邊望著朱厚照熟睡的模樣,張均枼心中竟是摻雜了欣喜與無奈。他還這麽小,便要頂起那千斤重的擔子……


    朱佑樘啊朱佑樘,你怎麽忍心如此!


    張均枼伸手去輕輕撫著朱厚照的額頭,望著他滿目的憐惜。她也不忍心……


    屋門忽被人輕手輕腳的推開,南絮聞聲望過去,隻見是田氏。


    田氏見著張均枼坐在床邊。麵露欣喜之色,輕聲道:“方才聽聞娘娘要迴來。民婦起初還不信,聽著這屋子裏頭有動靜,民婦便過來瞧了,沒想到娘娘真的迴來了。”


    張均枼微微頷首,應了一聲,又站起身朝太看去,亦是低聲問道:“太子這幾日可還聽話?”


    田氏望了朱厚照一眼,而後又將目光轉迴來,點頭道:“嗯,聽話倒是聽話,就是有時候想起娘娘了,總會哭鬧著要去乾清宮找您。”


    張均枼聽言未語,南絮連忙給田氏使了個眼色,田氏由此閉口不再多言,卻是詢問起了朱佑樘,隻道:“娘娘,陛下的病,可是好了些?”


    這田氏果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不知者無罪,張均枼不曾怪罪她,亦沒有當即與她冷下臉。


    想她張均枼若是要將朱佑樘禪位之事昭告天下,如今麵對田氏如此詢問,理應如實告訴她。


    這南絮倒是知道的,是以聽聞田氏詢問朱佑樘的病,她也沒有暗示她這不該問。


    可張均枼卻是沒有告訴田氏朱佑樘早已失蹤之事,而是露出淺淺一笑,道:“陛下的病已好些了,所以本宮迴來小住幾日。”


    南絮聞言不免一怔,她以為張均枼會說朱佑樘早已失蹤,如今傳旨禪位朱厚照,卻不想張均枼依舊將此事瞞著。


    這張均枼到底是不肯放棄朱佑樘。


    田氏聞知朱佑樘病體即將痊愈,自然欣喜,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這田氏關心的到底還是祭天之事,她問道:“娘娘,既然陛下病體即將痊愈,那明日祭天大典,也可如期了?”


    張均枼始終從容,微微皺眉故作憂心,道:“陛下的病雖是好了些,可太醫說,陛下正值康複期,萬萬不能見風,明日祭天大典,陛下怕是去不得了。”


    田氏一驚,問道:“啊?那……祭天怎麽辦?”


    張均枼淡然道:“陛下去不得,還有本宮和太子,這不妨事。”


    田氏點了點頭,可目中閃過一絲狐疑,她到底是希望朱佑樘能親自前去的。


    張均枼微微轉眸瞧著田氏,吩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祭天,太子也要過去,你得跟去帶著他。”


    想這祭天可是天下大事,若能前去,那可是祖上積了德,田氏聽聞她也能跟去,自然驚喜,連連點頭應“是”。


    出了朱厚照的屋子,張均枼依舊沒有迴東暖閣歇息,而是出了坤寧宮。


    坤寧宮後麵便是宮後苑,張均枼與南絮走著走著便走到了這裏,這一路走走,倒是叫張均枼如釋重負了。


    可南絮依然不解張均枼的心思,祭天之事雖已有了解決的法子,可這樣瞞著朱佑樘失蹤之事總歸不是辦法,是以她問道:“娘娘,陛下的事,咱們是說,還是不說?”


    張均枼淡淡道:“再等等吧,若是三日之後,陛下還沒有陛下的消息,那本宮便親自去奉天殿,將陛下禪位之事昭告天下。”


    南絮並未言語,隻是默默聽著。


    殊不知她們二人所言一字一句,皆已入了旁人耳中,而三日之後的早朝,也注定不平凡!


    走過了宮後苑,不知不覺,她們二人竟走到了絳雪軒。


    這絳雪軒於南絮而言自然是沒什麽特別的,可於張均枼而言,卻有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記憶。


    方才至絳雪軒,入眼的依舊是那棵菩提樹,張均枼於不遠處望著那棵菩提,過往之景皆曆曆在目,她依舊記得當年,她與他在此相見,又在此相識、相知、相愛。


    動心不過瞬間,卻叫人終身難忘。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萬法因緣起,因緣滅。


    佛祖說,心中若有塵,則要時常去擦拭,心中若無塵,便無需去擦拭。


    張均枼心中有塵,她卻無能擦拭……


    記起當年朱佑樘坐在這菩提樹下彈著《鳳求凰》之景,耳邊是他那時同她所言句句,張均枼不經意間露出久違一笑,那笑容不再泛著苦澀與牽強,連南絮也是許久都不曾看到過。


    張均枼道:“當年本宮就是在這兒與陛下相識的,那會兒是深夜,大約是子時,陛下在此練劍,本宮被有卉算計至此,直到這兒了,才發現勢頭不對。陛下懷疑本宮是萬貴妃派去監視他的線人,橫豎都不肯輕饒。”


    “後來呢?”


    “後來……後來本宮同他解釋,說隻是深夜難眠,便在宮裏隨處走動,無意至此擾了他的清靜。他竟是傻乎乎的信了,可本宮還是衝撞了他。”


    南絮微微一笑,問道:“是怎麽冒犯的?”


    “他羞辱本宮深夜至此,是在這兒私會了男人,”張均枼說至此笑得略甜,“本宮一怒之下賞了他一記耳光。”


    張均枼頓了頓,繼而道:“後來,本宮無意發現他是太子,再後來,本宮聽聞喻道純所言,才知道,原來本宮六歲那年在山西冒死救下的那個男孩,便是他。”


    “那些年,他一直記掛著救他的女孩,本宮嫁他為太子妃,他卻一直都不知道本宮就是那個女孩。”


    南絮未語,張均枼又道:“這世上怎會有這麽巧的事,姑姑,你說,這到底是緣分,還是巧合?”


    張均枼始終麵朝中那菩提樹,是以背對著南絮,便叫南絮看不見她的臉色,南絮便也不好看她的臉色答話,隻能道:“娘娘乃是騎龍抱鳳而生,與陛下如此巧遇,應當是天定良緣。”


    聽言張均枼眸中黯淡,她淒然一笑,低眉道:“天定良緣……可如今隻剩下本宮一個人,又如何能稱作是良緣,老天爺莫不是在捉弄本宮……”(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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