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天邊烏蒙蒙的一片,晚膳過後,外頭竟下起雪來。


    今年這冬天,來得格外長久。


    白日裏頭朱佑樘帶著張均枼去壽寧侯府,途遇刑部尚書彭韶的夫人,因街道偏為狹窄,兩輛馬車需得有一輛返程避讓,不料起了爭執。想此事原本也算不得什麽,隻是彭夫人手腕上所戴的那金鑲玉鐲子,實為張均枼贈與朱祐杬的,朱佑樘得知此事,心中本已是有幾分疑慮,加之據那彭夫人所言,似乎朱祐杬與彭韶交情甚好,且彭韶平日裏頭也是時常去往朱祐杬府上,甚至有時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


    看來朱祐杬與彭韶的關係,怕是非比尋常,也遠不止表麵上那麽簡單。


    說起來,若是朱祐杬平日裏在朱佑樘跟前便與彭韶相處和睦,那朱佑樘尚且不會疑心,可他與彭韶,偏偏就是水火不容,而今朱佑樘看清了形勢,又豈能再對朱祐杬深信不疑。


    可朱祐杬畢竟是他的四弟,雖是同父異母,可也是手足情深,自小到大,他們二人哪樣不是同享的,他又豈能對他起疑心。


    想至此,朱佑樘禁不住沉沉一歎,這萬千思緒淩亂紛雜,全都糾結在心頭。


    “陛下,”張瑜進殿見著朱佑樘單手扶額,雙目緊閉,又微微蹙眉,似乎心神不寧,是以這一聲喚得極低。


    朱佑樘未曾放下手,也沒有睜眼看他,單隻是開口問道:“何事?”


    張瑜聞言垂首,一麵自袖中取出奏本,一麵又抬眼望著朱佑樘。道:“樊山王差人送來折子。”


    朱佑樘仍淡淡應道:“放著吧。”


    “陛下,”張瑜看著似乎有些許為難,道:“是急事。”


    張瑜既是如此言說,想必這奏本,他是看過的。


    誰想朱佑樘仍不予理會,默然應了一聲,張瑜見勢心急。開口正想接話。朱佑樘終於直起身子,睜眼斜睨著他,道:“你看看皇叔說了什麽?”


    張瑜一愣。翻開奏本,垂首作勢認認真真看了眼,而後抬頭道:“樊山王檢舉庶人朱見潚在蘄州時暗地裏招兵買馬,私造兵器。與小王爺(朱見潚之子朱祐柄)意圖謀反。”


    朱佑樘聽言怔怔,果真是立馬迴過神。想去年朱見潚被廢為庶人後不久,也曾上奏檢舉朱見澋有心造反,隻是他那時以為這朱見潚隻是記恨朱見澋告發他,是以如此。而今朱見澋也檢舉朱見潚造反。他莫不也是為了報複!


    可朱見澋又是如何得知朱見潚檢舉他造反一事,他記得當初朱見潚的奏本他看完之後便已燒毀,難道這朱見澋在宮裏頭還有線人!


    張瑜見朱佑樘想出了神。便試探著喚道:“陛下。”


    經張瑜這一聲喚,朱佑樘立馬被拉迴了思緒。言道:“傳司禮監韋寧、大理寺右寺丞王嵩、錦衣衛都指揮僉事陳雲。”


    “是。”


    張瑜匆匆忙忙召來韋寧三人,雖說雪天路滑,可他們這三人得了朱佑樘傳召,還不是趕忙進宮來麵聖。


    韋寧三人急忙行禮,道:“奴婢(微臣),參見陛下。”


    朱佑樘望著他們,正對著抬起手臂,示意他們起身,又道:“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謝陛下。”


    朱佑樘待他們三人盡數站穩了身子,方才道:“朕偶得密報,一個說樊山王朱見澋勾結楚府永安王暗中操演兵馬,圖謀不軌,一個說庶人朱見潚與其子朱祐柄私下招兵買馬,企圖謀反,朕唯恐此事不實,是以命你們三人前去秘密查訪。”


    韋寧微微躬身,拱手道:“陛下,奴婢所知,樊山王封地所在江西新建,庶人朱見潚原封地在湖北蘄州,不知……”


    朱佑樘自是知道韋寧要問什麽,便一口打斷,直言道:“先去新建,查樊山王朱見澋,再去蘄州查庶人朱見潚及其子。”


    “是。”


    朱佑樘沉著臉,略顯嚴肅,道:“明日啟程,不得有誤!”


    “是,奴婢(微臣)領旨。”


    這同樣的人物,同樣的事情,看似隻是雙方為了報複尋仇,實則卻是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想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至於那漁翁,非朱祐杬而不是!


    “張瑜,傳刑部尚書彭韶來。”


    “是。”


    朱佑樘說話間有氣無力,絲毫不走心,張瑜也知道白日裏發生之事,他自也知朱佑樘喚彭韶過來,所為何事。


    彭韶至此,自是首先行禮,隻是他未來得及躬身,朱佑樘便急著言道:“無需行禮。”


    見勢彭韶察覺異常,又聽聞朱佑樘直唿他的名字,他方知今日過來,果真沒好事。


    平日裏朱佑樘從不會喚他的名字,而是喚他作“彭卿”。


    朱佑樘喚了彭韶一聲,這便站起身,走下堂來,負手站在彭韶跟前,望著他久久不語,卻叫彭韶心中著實惶恐。


    “陛下,”彭韶終忍不住訕訕問道:“不知您傳旨召見老臣,所為何事?”


    話音方落,朱佑樘轉過身去,隻是仍舊將兩手背在身後,開口淡然道:“朕調你去金陵,任你為南京工部尚書如何?”


    彭韶聽朱佑樘說罷,心下一驚,連忙伏地跪拜,近乎哀求道:“陛下,不知老臣所犯何事,您要將老臣調往金陵。”


    看來彭韶尚不知那件事。


    朱佑樘迴首瞧了他一眼,道:“你們犯什麽事,隻是南京工部尚書一職空缺,朕覺得你任職頗為合適罷了。”


    彭韶隻願與朱祐杬同流合汙,如今叫他離開京城,他自然是萬般不願,隻道:“陛下錯愛,南京工部尚書一職,老臣隻怕是做不來。”


    朱佑樘這才迴過身。垂首望著他,道:“你連刑部之事都能處理妥當,何況工部。”


    彭韶麵露難色,道:“陛下,老臣……”


    朱佑樘不容他多說,打斷了說道:“好了,朕意已決。你下去吧。”


    彭韶哪裏還敢多說什麽。應了一聲,便站起身退下。


    朱佑樘望著彭韶在雪地裏漸行漸遠,忽然記起彭韶也曾當真滿朝文武百官的麵諫言明查朱厚照的身世。不知此事,與朱祐杬是否也脫不了幹係。


    “如今可還有官員在外辦事尚在迴家途中的?”


    張瑜聽朱佑樘這一問,不免一愣,方才彭韶不就是。他道:“有。”


    朱佑樘不假思索,道:“如此凜冽且昏黑。倘若廉貧之吏,歸途無燈火為導,怎麽辦?”


    張瑜訕笑著應了聲,也不知該如何言答。朱佑樘道:“傳令下去,日後若是遇到在京官員歸還,不論職位高低。一律鋪軍執燈傳送。”


    “是。”


    朱佑樘素來體恤下臣,隻是此迴這般。到底是體恤所有在京官員,還是隻為體恤彭韶一人,那便不得而知了。


    翌日冬雪漸消,外頭因融雪不甚寒冷,坤寧宮升了暖爐,也叫張均枼禁不住這嚴寒侵襲。


    張均枼攏了攏身上的鬥篷,道:“如今已是初春,竟還是這般寒冷,真是怪異。”


    南絮露出微微一笑,道:“這迴冬天來得便有些晚,奴婢方才出去,瞧見屋簷上的雪水滴下來都結成冰柱子了。”


    “冰柱子?”張均枼聽言竟是來了興致,欣喜道:“本宮長這麽大,還從沒玩兒過冰柱子呢。”


    南絮噗笑,道:“怎麽娘娘都這麽大人了,還想玩兒那東西,今兒天寒,娘娘若是碰了那東西,保不準這手還得凍傷了。”


    張均枼笑道:“姑姑還真信了,本宮可是滄州人,這冰柱子小時候倒是玩兒過,隻是那會兒家教嚴,主母都不讓碰那些。”


    正說著,張均枼漸漸收了笑意,語氣亦是愈發淡然,隻道:“那時候,兄長總會爬梯子,夠著屋簷下的冰柱子,偷偷取來送給本宮。”


    不知為何,每每提及小時候的事情,張均枼總不免感傷。


    南絮已是看在眼中,有些人,愛了便是愛了,又豈能輕易忘記,就如她與江離,也是那般難忘。


    “娘娘,”眉黛入內,稟道?“談大人來了。”


    張均枼忽聽聞談一鳳過來,自是難掩麵色歡喜,匆忙下榻,也不顧鬥篷隨之掉落在軟榻上便出了暖閣。


    南絮見她如此,不免怔怔,想平日裏朱佑樘過來時,她也從沒有如此欣喜,果真是舊情難忘麽。南絮迴過神來,方才瞧見她沒有披上鬥篷,何況外頭殿門還大敞著,連個暖爐都沒有升,怕是得凍著,她連忙拿起鬥篷跟出去。


    張均枼出了暖閣,便見談一鳳站在殿中,他穿著一身月白色華袍,披著厚厚的大氅,隻是麵色蒼白,唇色若有若無,兩手時不時搓在一起,似乎畏寒。


    “兄長覺得冷?”


    談一鳳聞聲迴首,彼時南絮亦喚了張均枼一聲,忙將鬥篷給她披上。


    張均枼側首望著一側的都人,道:“你們兩個,去搬個暖爐出來。”


    都人正應著,談一鳳卻道:“不必了,微臣有事想同娘娘說。”


    張均枼一愣,自覺的摒退左右,連南絮也出了去。


    談一鳳始終站著,張均枼便也沒有坐下,她問道:“兄長有何事,說吧。”


    “倪嶽被殺,是你的手筆?”


    張均枼頗是怔忡,雖頓了頓,卻也未躲避,隻道:“兄長怎麽知道的?”


    談一鳳早料想她會問,自是早早的編出了緣由,道:“憑著些蛛絲馬跡,總能猜出來。”


    張均枼淡淡一笑:“兄長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談一鳳未語,張均枼點頭道:“對,倪嶽是我差人殺的,我殺他,也不過是為了保住照兒的儲君之位,何錯之有,”她說得雲淡風輕。


    “所以太子並非你嫡出,”談一鳳此言倒不是詢問,反倒是確信,朱厚照是娉婷所出,談一鳳自是清楚。


    張均枼轉過身,背對著他,垂眸執起茶壺往杯中注水,淡然道:“近來朝中傳言皆是事實,照兒是安和夫人所出。”


    一語說罷,杯中茶水已滿,張均枼卻未曾停休,茶水漸漸溢出,順著桌腿流到地上。


    張均枼繼而道:“那個安和夫人,其實就是審言,一個審言,害了我十幾年。父親在世時,就因為她,從沒有正眼瞧過我,隻有母親待我好,可如今母親也是她的,現在連我全心全意護著的孩子也是她的。我這一輩子,注定要為她而活。”


    談一鳳亦極是平靜,道:“茶溢了。”


    張均枼垂首看了眼,輕放下執壺,迴身與談一鳳一笑而過,道:“所以我殺了她,把她和陛下的孩子據為己有。”


    談一鳳並不言語,張均枼又道:“老四抓著我的把柄不放,勾結那些人勸諫陛下查清照兒的身世,他們說,照兒的生母是李朝人,所以他不能當太子。難道我要去告訴他們,安和夫人不是李朝人,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你說,他們會相信我麽?”


    “老四想和照兒爭儲,可照兒是我的命,我不能讓他被廢,我一再忍讓,他們卻咄咄不休,”張均枼說著竟落下淚來,“我忍無可忍,所以……”


    “所以你算計他們……”談一鳳打斷她的話。


    “對,照兒是審言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有事。所以我算計他們,讓他們被革職,被處死,被發配邊關,可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這一切罪魁禍首,都是老四!”


    談一鳳卻道:“其實你這都是為了你自己,你嫁給陛下七年無子,你怕丟了後位,怕他納妃。”


    張均枼淒然一笑,也不應答,隻道:“我生不出孩子,活該擔驚受怕。”


    “枼兒,收手吧。”


    並非談一鳳心善,他隻是不願看張均枼日後自食惡果。


    張均枼聽喚怔住,頓了良久方才道:“兄長許久不曾這樣喚過我了。”


    可張均枼卻是再也喚不出“談大哥”了……


    或許日後有一天,她真的再次喚出來,可談一鳳卻是聽不到……


    談一鳳察覺方才喚了她“枼兒”,免不了躲避,隻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張均枼聞言冷笑一聲,道:“我想要的,你永遠也給不了。”


    “枼兒,如果我們能迴到七年前,你可願隨我走?”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談一鳳怔怔不語,張均枼抬眸望著他,二人如此相望,卻同相隔千裏。


    自此那兩顆心,也再不能走到一起。


    一顆……


    “天色不早了,兄長請迴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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