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牟斌領了朱佑樘之命,自然急著查案,此案說易也難,說難,其實也容易,隻是僅限三日,恐怕就有些緊了。


    牟斌坐在停屍房門外的石階上,思前想後,斟酌了許久,始終是毫無頭緒,仵作驗屍完畢,出來隨手帶上門,隨意的坐在牟斌身側,問道:“大人還沒有頭緒?”


    未聽牟斌答話,仵作迴頭看了眼緊閉的屋門,道:“她身上最明顯的傷痕雖是心口那一刀,可我方才看了,血流得甚少,且呈黑色,恐怕是死了許久之後才動刀的,依我看,她應是事先被人擰斷了脖子。死亡時辰,約是昨夜子時。”


    “子時?”牟斌禁不住狐疑,接話道:“難道說她的屍體昨夜子時就已被人藏到西暖閣了?這怎麽可能,子時輪值,那時宮裏頭的把守最是嚴密。”


    “牟大人可是忘了,陛下時常歇在坤寧宮,眼下乾清宮守衛疏鬆,並不嚴密,兇手若想潛入乾清宮,趁著輪值最為容易。”


    “可你方才也說了,那把刀是瑾瑜死後許久才插上去的,難道兇手一直都藏著乾清宮!”牟斌言至此忽然停住,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驚道:“你的意思,兇手是乾清宮的人!”


    仵作思慮了一番,皺著眉頭微微搖頭,道:“不,還有一種可能,兇手是坤寧宮的人。”


    牟斌緊緊擰著眉心,若說是坤寧宮的人,他能想到的第一個便是南絮,他不自覺垂下眼簾,淡淡問道:“怎麽說?”


    “除了乾清宮的人,在這宮裏。還有一個人能隨意進出乾清宮……”


    “別說了!”牟斌聽言自知他所指是誰,可他不願信,是以當即打斷,站起身麵露不悅之色,仵作亦悠悠的起身,轉過頭不緊不慢的離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隻道:“牟大人不聽我的勸。那我也愛莫能助了。”


    牟斌頓了頓方才抬眼,望著仵作遠去,終才問道:“禦街行是何意?”


    仵作停步。迴身亦望著他,冷冷笑了一聲,道:“大概是指走在皇城街上的人吧。”


    那仵作說罷便離去,他所言禦街行之意分明是糊弄牟斌。他從一開始便將矛頭直指南絮,又豈會不明白禦街行是何意!


    牟斌竟是稀裏糊塗的信了。垂眼喃喃自語道:“皇城街……”


    仵作察覺牟斌已離開,便迴過頭來望著牟斌急匆匆跑開的身影,眼波流轉間露出一絲惋惜,亦不禁搖頭輕歎。隻道:“唉,都是為一個‘情’字。”


    說來確是奇怪,這仵作的聲音竟與方才同牟斌言語時有諸多不同。再一迴首,他竟丟下一張人臉來。仔細瞧著那張人臉,可不就是方才那仵作的模樣!


    說起宮中人出入皇城,牟斌若要從這裏查,自然得去往承天門。


    牟斌是錦衣衛指揮史,守衛承天門的侍衛不過區區六品,他見牟斌有事過來尋他,自是像個哈巴狗一樣跑過去巴結著。


    這牟斌偏偏是個剛正不阿的人物,一貫厭惡此類阿諛獻媚之人,是以麵露鄙夷,板著臉問道:“昨兒晚上出入宮禁的人有哪些?”


    “昨兒晚上?”那侍衛一愣,頗是好笑的道:“那可就多了去了,有李東陽大人,有楊延和大人,還有謝遷大人,哦對,還有一個程敏政大人。昨兒晚上估摸著是……”


    “我不是問你這些人!”牟斌急忙出聲打斷,略是慍怒的斥道:“我問的是,宮裏的人有誰出去過!”


    侍衛想了想,道:“沒有啊,有誰大晚上的還出宮。”


    牟斌一時不耐煩,道:“簿子拿來我看看!”


    侍衛這便折迴身取來簿子交給牟斌,牟斌翻開看了卻隻見清一色的朝臣,前後幾張紙上所記並無宮中人,不免狐疑,是以眉心緊緊攏成一團,那侍衛忽然像是茅塞頓開一般,言道:“哦對了,昨兒是壽寧侯下葬,陛下和娘娘都是一早就出宮去了翠微山,晌午才迴來,隻是陛下和娘娘出宮,卑職這兒一向是不做記錄的。”


    “昨日娘娘出宮了?”


    “是。”


    牟斌眼神迷離,微微搖頭,默聲自語道:“不,不可能。”


    侍衛不解,道:“什麽……不可能?”


    牟斌仿若未聞,隻將簿子胡亂丟在侍衛手中,而後便越過他出了宮去。


    彼時天色將晚,皇城街上愈漸熱鬧起來,牟斌心神不定,走在人群中卻是旁若無人,忽聞有孩童朗聲念道:“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樹頭花豔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北樓……”


    “你念的是什麽?”牟斌聽及此,恍恍惚惚間仿佛聽到了南絮的名字,是以忍不住詢問。


    那孩童坐在石階上,仰頭望著他,道:“這是晏幾道的詞。”


    “叫什麽名字?”


    孩童不假思索,直言道:“《禦街行》。”


    牟斌心底顫顫,頓了頓,繼而又問道:“你方才念的第一句是什麽?”


    孩童搖頭晃腦,一字一句的念道:“街南綠樹春繞絮。”


    “南絮……”牟斌垂眸,蹙眉自語,而今種種矛頭均指向南絮,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眼下他缺少的,不過是證據。


    孩童見牟斌急急忙忙的走了,他便也站起身,興衝衝的跑進巷子裏,對著一個身著藕色對襟褙子的女子喚道:“姐姐!”


    那女子亦近前,撫著孩童的頭,道:“真乖,”言罷自袖中取出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遞給他,孩童接了錢袋,滿心歡喜道:“謝謝姐姐。”


    見那孩童走了,女子身後的丫鬟便問道:“小姐,奴婢真是搞不懂,為何要在那個錦衣衛跟前念《禦街行》啊?”


    女子攤攤手,道:“我也不懂。”


    “寧安!”


    彼時街道上傳來一聲喚,寧安聽喚一驚。抬眼隻見是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偏為精壯,卻滿肚肥油,另一個偏為瘦弱,卻賊眉鼠眼。


    “爹!”


    寧安滿帶笑意的迎過去,站在前頭的中年男人側首看了眼跑開的孩童,而後迴首問道:“你方才做什麽了?”


    “爹。”寧安似乎不滿。嗔怪道:“女兒家的事情你總要插手。”


    “好好好,我不插手就是了。”


    寧安見勢竟撒起嬌來,挽住中年男人的手臂。道:“爹,我聽說,過幾日皇後娘娘要在宮中設宴,邀請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前去吃酒。我也想去。”


    “那些都是嬌弱人家去的酒宴,你是將門出身。就不必跟著瞎摻和了吧。”


    “我不管!”寧安似乎置氣,抽迴手道:“我一定要去。”


    “寧安……可是有心上人了?”中年男人略帶試探的問道。


    寧安自是被說中了,羞道:“誒呀爹啊,女兒還得嫁人呢。”寧安說罷忙不迭跑開。


    中年男人頓時眉開眼笑,忽聞一人喚道:“蔣將軍!”


    他便迴首,見是劉吉。便作揖道:“劉尚書。”


    劉吉亦作揖,道:“許久不見。不想竟在這兒碰上了。”


    “那位是……”劉吉望著寧安遠去的身影,頗是疑惑,蔣將軍笑道:“那是小女寧安,自小便嬌慣,不懂規矩,還望劉尚書不要見怪。”


    劉吉亦是客套的迴道:“哪裏哪裏,都說女大十八變,如今令愛長大了,還真叫人不認得了。”


    坤寧宮本該寂靜,而今隻聽得張均枼念叨,將朱厚照抱在懷中,垂首哄鬧。


    “乖,你父皇午朝還沒迴來,你是不是很想他,母後帶你去找他好不好?”張均枼說話間低下頭以鼻尖輕觸朱厚照的鼻子,極是寵溺的喚道:“嗯?照兒。”


    朱厚照隻是不停的笑,張均枼抬起頭,含情望著他,繼而又道:“照兒,你喚一聲母後來聽聽好不好?”


    這朱厚照像是聽懂了一般,開口動動嘴,卻僅叫人聽出了哇哇聲,雖是如此,卻也惹得張均枼喜笑顏開。


    “娘娘,”眉黛進殿,稟道:“牟斌大人來了。”


    張均枼微微顰眉,略顯不悅,看了田氏一眼,田氏便走來將朱厚照抱走,張均枼冷冷道:“你退下吧。”


    “是,”田氏抱著朱厚照福身離開。


    張均枼轉身坐下,一麵道:“叫他進來吧。”


    “卑職參見娘娘,”牟斌進殿首先行禮,張均枼卻是有意不理睬,隻側首端起茶盅,垂眸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起來吧。”


    “可是案情有了眉目?”張均枼輕輕放下茶盅,舉手投足間不失威儀。


    “是,”牟斌直起身,抬眼間不經意看了眼站在張均枼身後的南絮。


    張均枼順著他的目光,稍稍側目,隨即不冷不熱的問道:“牟大人這般眼色是何意?”


    牟斌一愣,方才知他這是叫張均枼給瞧去了。


    “卑職驗屍之時,發現瑾瑜的手臂上,寫著‘禦街行’三字,”牟斌說話間又側目看了眼南絮,他見她目中閃過驚惶,便有心避及她而不提,道:“卑職想是她留下的線索,是以追查到宮外,方才在承天門查了出入宮禁的記錄,偶然發現,昨日出入皇城的,隻有娘娘宮裏的人,卑職懷疑……”


    張均枼聽聞‘禦街行’三字,心下便是一驚,方才牟斌言語間有意無意留心南絮,恐怕是已對她起了疑心,南絮的名字取自《禦街行》,兇手作此舉分明是有意嫁禍南絮!


    牟斌言而複止,張均枼緊跟著接話,漫不經心道:“你懷疑什麽,說吧。”


    “卑職懷疑,是娘娘宮裏的人,殺了瑾瑜。”


    “哦?”張均枼揚起唇角,露出微微一笑,道:“光懷疑怎麽行,你得拿出證據來,叫本宮相信你。”


    “瑾瑜心口雖中了一刀,但她是被人擰斷脖子而死,死時應在昨夜子時,子時換值,乾清宮守衛疏鬆,兇手應是那個時候潛入乾清宮的。兇手躲在乾清宮約莫兩個時辰,又將短劍刺進瑾瑜心口,以作出假象。兩個時辰之後,天還未明,兇手再趁機逃出去,而她即便是躲在乾清宮時被人發現了也無妨,因為她平日裏可以隨意出入乾清宮,”牟斌言語至此,又暗暗看了眼南絮,卻隻見南絮麵色從容,並無異常,他又道:“卑職打探過,平日裏可以隨意出入乾清宮的,隻有娘娘的人。”


    張均枼冷噗,道:“照你這麽說,乾清宮的人要動手,豈不更方便?”


    “可瑾瑜留下‘禦街行’三字……”


    不等牟斌言畢,張均枼便道:“這是證據嗎?”


    牟斌理虧在先,自是無話可說,張均枼轉而又是一聲諷笑,隻道:“什麽時候本宮的人也有如此大的本事了。”


    “娘娘,”牟斌低下眼簾,“這是卑職職責所在,請娘娘……莫要妨礙卑職執行公務。”


    張均枼亦極是泰然,道:“你說本宮妨礙你執行公務,可你沒有證據便到本宮這兒撒野,到底是本宮有意護短,還是你理虧在先?”


    牟斌一時情急,加之他性子耿直,竟也口無遮攔,直言道:“卑職隻是奉命前來查案,娘娘一味阻撓是何意!”


    待牟斌言罷,殿內忽然靜下來,牟斌這才察覺自己方才言語過分激烈,心想張均枼定然是要發火的,不曾想張均枼竟仍是和和氣氣。


    “牟大人果真是豪爽!”張均枼悠悠然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移步走至牟斌跟前,一麵又語道:“你問本宮妨礙公務是何意,本宮也要問問你,”張均枼忽的抬手輕撫牟斌心口,故作輕佻的問道:“牟大人藏著本宮的玉笄,又是何意?”


    牟斌聽言自是一驚,見張均枼作此舉更是連連後退,隻將懷中的玉笄取出,看了眼南絮,而後又道:“娘娘恕罪,卑職不知這玉笄原來是娘娘的。”


    “那牟大人以為,”張均枼抬眸,笑眼望著他,頗是調侃的問道:“這玉笄是誰的?”


    牟斌不語,隻作勢交還玉笄,張均枼卻是轉過身背對著他,凝眉麵色極是淡然,異常平靜的言道:“這玉笄原本完好無損,如今裂痕無數,本宮即便拿迴來,也再不能安心取用。你走吧。”


    聞言牟斌又看了南絮一眼,見她垂眸不語,便也不禁心慈手軟,作揖道:“卑職告退。”


    就如張均枼所言,那玉笄已是裂痕無數,即便拿迴來,也再不能安心取用。


    正如她與談一鳳,既然已成了不可能,留著那玉笄又有何用,念也好,不念也罷,到頭來,終究是風流雲散,最後誰也不記得誰,隻知道,曾經喜歡過那麽一個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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