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尾隨南絮,張均枼終是在一處破敗不堪的地方止步,遠看圍牆縫隙裏已雜草叢生,宮門上搖搖欲墜的懸著一塊匾額,上頭寫著‘長陽宮’三字,長陽宮,不正是那晚左鈺與她說起的。


    近看朱門上鏽跡斑駁,漆皮都已掉盡,匾額上的三字也已黯淡。宮門緊閉,似乎這裏真的許久不曾住過人一般,可南絮姑姑無端端的,為何要來這裏?


    忽見一個身著栗色襖裙的老都人從裏頭走出來,與南絮寒暄了幾句,那老都人看著並不眼生,於張均枼而言,似乎還有幾分熟悉。


    ‘你母親她,她待你可好?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的’,張均枼凝著那老都人,零零碎碎忽然記起,她記得,十年前,她張家幾十口人尚在山西清徐縣安居樂業時,曾有一個老婆婆,問她叫作什麽,問她是哪房的小姐,問她母親如何。


    而那日,正是姐姐喪命的前一天。


    刹那間迴神,卻見南絮已推開沉沉的宮門進了去,而後將頭伸出門外四下裏看了看,張均枼連忙躲至牆後。南絮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從一開始便覺身後有人跟著,而今見得落在牆角的帕子,才知原來那人真的跟到這兒來了,難道不知這裏是禁地嗎!


    於是特意虛掩著門,這才拎起食盒不緊不慢的走至一邊,她倒要瞧瞧,到底是哪個不怕死的,竟也如她一般膽敢隨意進出冷宮。


    張均枼進去時也如南絮那般虛掩著門,她以為,皇宮向來都是一個金碧輝煌,磅礴恢弘,又不乏神秘的地方,遍地都是金。而深宮之中,怎還會有這樣頹敗的地方,當真是如破廟一般不堪入目的,遍地雜草,荒蕪淒冷,毫無生氣。


    “張淑女?”


    張均枼聞聲一驚,側身便見南絮提著食盒滿目驚詫的站在長廊下凝著自己,竟叫南絮姑姑瞧見自己了,如此豈不引人猜度。


    “這是冷宮,”南絮放下食盒,一麵布菜,一麵沉聲道:“也是後.宮禁地,張淑女日後無事,還是不要過來為好,免得叫旁人瞧見了。”


    “冷宮?”張均枼亦隨南絮一同布菜,低聲道:“那姑姑這樣進來,不怕我稟到宮正司?”


    “怕”,南絮忽而坦然一笑,“可你不會。”


    張均枼亦迴以一笑,冬日裏寒冷,即便是在偏殿,也免不了凍得渾身發顫,張均枼下意識的環望四周,“這裏沒有紅羅炭?”


    “炭?”南絮聞言不禁諷笑,“惜薪司的人隻認權貴,住在這兒的都是被皇上拋棄的,日後再無機會翻身,平日裏連三餐溫飯都沒有,豈還有紅羅炭。”


    “南絮啊,”耳邊傳來一聲輕喚,是出自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嫗之口,隻是這老嫗衣著陳舊,衣料看著倒不粗糙,似乎是蘇州織造署所產,想必她便是住在這長陽宮的娘娘了。


    南絮應聲側首朝那老嫗望去,而後疾步走去攙扶,輕喚道:“娘娘。”


    那老嫗抬眼與南絮笑了笑,“好些日子不見你過來了,”而後又順著張均枼的方向看過來,兩手胡亂摸著,“誒,你今日還帶了旁人過來?”


    這人聲音雖極其細小,卻也能分辨得清,南絮笑眼看了看張均枼,開口道:“她是此次入宮待選太子妃的淑女,”張均枼見勢也走去扶著她,近看這老嫗已是滿臉的溝壑,想來也是飽經風霜。


    “太子?”那老嫗眉頭微微皺起,“是朱見深嗎?”


    張均枼聞言怔然,凝著那老嫗已漸凹陷的雙眸,“是……他的兒子。”


    南絮暗暗垂首,那老嫗聞言略顯激動,扶著張均枼的雙臂,“現在是天順多少年了?”


    聽罷張均枼更是驚詫,看了看南絮的臉色,見得南絮神情甚是無奈,便言道:“現在是成化二十二年,天順,是先帝的年號。”


    “先帝?朱祁鎮死了?”那老嫗聞知朱祁鎮已死,便是一陣歡喜,噗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啊,如此絕情之人,就該死!還有朱見深,朱見深也不配當皇帝,皇位是祁鈺的,皇位是祁鈺的!”這老嫗的氣息很是微弱,可方才那番話卻是拚盡全力而言。


    “娘娘,”南絮隨即打斷她言語。


    豈知那老嫗鬆開張均枼的手臂,竟迴身緊扯住南絮的衣袖,“皇位是祁鈺的,皇位該是祁鈺的,他朱祁鎮陰險狡詐,無情無義,豈能做皇帝!”


    “是是是,”南絮見勢隻得應聲附和,“皇位是郕王的,現在還是景泰年。”


    “對,”老嫗忽而定住身子,“對,現在還是景泰七年,皇上還是祁鈺,朱祁鎮死了,皇位還是祁鈺的,還是祁鈺的”,忽而又似癲狂一般,搖頭道:“不對,不對,朱祁鎮,是朱祁鎮,他複辟了,朱祁鎮複辟了,是他殺了祁鈺,是他殺了祁鈺!”


    南絮見她將要發病,忙示意張均枼離開,張均枼緊蹙眉心,正要出去,卻被那老嫗一把抓住。


    “你是誰,你是不是朱祁鎮的人!是不是朱祁鎮派你來的!”說話間死死掐住張均枼的脖子,“你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朱祁鎮的人!是不是!”


    “李娘娘,”南絮見狀慌忙拉著老嫗,奈何怎麽也拉不開。


    張均枼氣若遊絲,“我……我不是……先帝的人,我……我是張……張均枼。”


    “張均枼?”李娘娘聽罷忽然鬆了手,渾濁的眼睛裏透著一絲驚詫,一絲愧疚,雙手捧著張均枼的臉頰,柔聲道:“枼兒,你是枼兒……”


    說話間,李娘娘的目中竟泛起了淚光,“你是枼兒,你真的是枼兒嗎?”


    張均枼正疑惑之際,南絮趁勢掠起她的手,拉著她離了長陽宮,徒留那李娘娘老淚縱橫。


    “沒事吧?”南絮麵色略帶些歉意。


    “我沒事,”張均枼心神不定,“姑姑,那位李娘娘,為何喚我枼兒?”


    “枼兒,”南絮自也是不知緣由,便胡亂答道:“李娘娘曾有一個外甥女,與姑娘同名。”


    “原來是這樣,看來還是這個名字救了我。”


    南絮望著前方漠然一笑,“張淑女可知,方才那位李娘娘是何人?”


    “她因當年的奪門之變對先帝恨之入骨,又張口閉口都是郕王,姑姑方才喚她李娘娘,想必她便是郕王在位時最為寵愛的李姬了。”


    南絮聞言止步,怔然凝著張均枼,而後露出淡淡笑意,繼續前行,“張淑女果真是聰慧。”


    張均枼緊跟其後,“隻是誰會想到,當年因奪門之變而失了蹤跡的李姬娘娘,竟一直躲在冷宮裏。”


    “她那樣深愛郕王,又豈會棄郕王而去。”


    “那她為何會藏身冷宮?”


    南絮冷笑道:“因忤逆帝意,禁足冷宮。”


    “不過是禁足,李娘娘還是有翻身的餘地啊。”


    “張淑女恐怕不知,若是一朝禁足,便與廢黜無異,何況當晚曹石二人密謀迎立先帝複辟,引起奪門之變,郕王被廢,貶入西苑,不久命歸西天,李娘娘恐怕早已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了”,南絮淒然一笑,“宮中多怨女,當初李娘娘榮寵三載有餘,郕王不顧朝臣指責將她納入後.宮,甚至破例賜她李家無上榮耀,可盛極必衰,她終究還是成了棄妃。在這後.宮,從無一個女人可以終生受寵,即便是如今權傾朝野的萬貴妃,也因年老色衰被皇上冷落。天下男兒皆薄幸,張淑女日後若為太子妃,便會明白這些道理了。”


    “郕王並非薄情之人,姑姑可曾想過,或許,郕王將李娘娘禁足冷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隻是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李娘娘並無子嗣,若郕王薨逝,她必定要陪葬,未免如此,他才將李娘娘藏身於冷宮之中。”


    南絮淡淡一笑,“這些,也隻是我聽聞黎老老說的,奴婢那時還未出生,自然不知當時的情形,或許郕王真如姑娘說的那樣有情有義,那便也無愧李娘娘對他情深意重了,”李姬到底也不過是個胸無城府的小女人,如何能明白郕王的心意,可憐她對郕王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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