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之季最是燥熱,即便還隻是四更天,空氣中的阻滯濕熱就足以叫人胸悶難忍,天際方才泛白,目光尚且隻能看到對麵人臉的地步,管理著幾間茅草棚的虯須大漢魏大成便一腳踹開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大聲嚷嚷著叫一眾犯人們起床。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蘇北秦被帶上了腳銬,隨著其餘的犯人一並站著,等魏大成將麻繩跟栓螞蚱似得將他們栓在一起,才在他的吆喝下,和其他犯人一起出發,前往幾裏之外的采石場進行魏大成口中所說的勞改工作。


    這條長長的麻繩將一眾二十來個人栓的又緊又近,幾乎到了接踵擦肩的地步,稍有腳步慢的便會拖累他人,因著繩子的牽動,累的眾人都跟隨他的腳步變得歪歪扭扭,魏大成卻不管這些,自顧自地吹著口哨,拽著繩子跟拽牲口似地使勁往前拉,偶爾往腳步慢的人身上抽上一鞭子。


    蘇北秦不是腳步最慢的那個,卻是時常挨打的那個,不論他是表現如何,魏大成在抽完別人之後鞭子一甩,總會擦著他身上的某一個部位,留下一條暗紅色血痕,若說他頭兩天還會忍不住皺起眉,現下於此已然變得麻木了。


    這種對於新來犯人的欺淩,是他早應該想到的。


    到了采石場,守門的官吏打開木柵欄放他們進去,魏大成則解開捆綁著囚犯們的繩索,命令他們去領工具,自己則靠在柵欄上跟官吏閑聊。


    官吏鎖好門,望著蘇北秦的背影道:“那新來的可真是個硬骨頭。”


    魏大成從懷裏摸出幾個野果丟到嘴裏嚼著,頗有些幸災樂禍道:“再硬的骨頭,過不了兩天也得被那群人給拆咯。”


    蘇北秦的工作地點在山頂位置,他帶著工具爬了半個時辰的山路才得以到達,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濕,他拭去額角的汗,太陽正與此時升起,朝霞布滿天際,天地間染上了一層壯美的金色,絢麗奪目叫人睜不開眼。


    這是蘇北秦每天最為平靜的時刻,他半眯著眼眸去欣賞眼前的壯麗場景,仿佛與天地相融合,不過這難得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個破簍被擲在蘇北秦腳下,揚起一陣塵土,幾個衣衫襤褸的大漢蹲在高高隆起的土堆上,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道:“新來的,那邊的工作也由你負責。”


    這幾個人蘇北秦認得,他們經常在采石場內對著其他囚犯唿來喝去,雖然同樣穿著囚犯衣服,卻儼然一副老大的模樣,他們暗中觀察了蘇北秦幾天,起初還隻是言語上的試探,後來大概是覺得蘇北秦沒有威脅性,所以也開始明目張膽地使喚起他了。


    蘇北秦對此並不理睬,他拿著自己的工具走到稍遠的樹蔭下,開始了無聊單調的工作,將整塊的石頭敲碎,再將沙石放到簍中,背著簍到半山腰處,用繩索將簍放到山腳,待人取掉沙石再重複之前的工作。


    為首的大漢顯然被蘇北秦的漠視激怒,上前一腳踢翻他簍中的沙石,惡狠狠道:“跟你說話聽見沒有?”


    那大漢的話好似耳旁風刮過,蘇北秦不慌不忙地將簍扶正,繼續方才的工作,緊接著左臉頰就狠狠地挨了一拳,那大漢使了全力,他半邊臉頰都腫了起來,耳朵裏盡是嗡嗡的鳴叫聲。


    他偏過臉時看到監工的官吏正坐在不遠處,悠閑地扇著蒲扇,似乎在看一場好戲,看來那官吏並不想管這事兒,蘇北秦瞥了一眼動手的大漢,比他壯碩許多,站在他麵前跟座小山似地擋住刺目的眼光。


    “被打懵了?”大漢哄笑起來。


    然而笑聲很快戛然而止哽在了咽喉裏,因為蘇北秦也狠狠地往他臉上揍了一拳,他們根本沒料到麵前這個看似瘦弱的書生會還手,且力道如此之重,硬生生將高出他許多的人打的扭過頭去。


    大漢捂著半邊腫起的臉,雙目圓瞪道:“上,都給我上。”


    單挑很快發展成了群毆,大漢的幾個同夥從不遠處跑來加入了打人的行列,蘇北秦被幾個人束住手腳,那些人大概是真的想將他打死,拳腳都往他的要害招唿,蘇北秦卻是咬著牙,雙手握住地上凸起的石塊,手心被石子堅硬的棱角給磨破,幾縷鮮血從指縫裏留下來,卻硬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直到監工的官吏端著茶壺慢悠悠走來,驅散了打人的人。


    那大漢啐了一口道:“你給我等著。”


    “別裝死了,起來幹活。”官吏用腳踢了踢蘇北秦道,之後又慢悠悠地找樹蔭乘涼去了。


    血水混著汗水淌到衣襟裏,蘇北秦緩緩地坐了起來,麵部的腫脹使得他目光模糊,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清眼前的景物,柔和的山風拂過麵頰,稍稍緩和疼痛,或者說他對於疼痛早已麻木。


    蘇北秦重新站了起來,拾起那把殘破得隻有半截木棍的鋤頭鑿開碎石,太陽早已攀升至頭頂,烈日焦烤著大地,即便是躲在樹蔭裏,那股從地底下升騰起的燥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汗水從額上滑下,又很快被風吹幹。


    汗水過度揮發,又沒有補充水分,蘇北秦口幹舌燥,唇上起了一層幹燥的表皮,一般一個時辰,官吏會來送一次水,囚犯們可以得到短暫的休息時間,蘇北秦也是有水的,隻不過別人的水是澄澈的,而他的是綠油油的,也不知是官吏從哪兒弄來的,上頭還飄著一層綠色浮萍。


    蘇北秦端起那個有豁口的碗,吹開上麵那層浮萍,將水一飲而盡,他本以為喝了幾天好歹習慣了,卻還是忍受不了那股怪味,險些吐出來,最後好歹還是咽下去了。他靠在身後的樹幹上,透過樹葉的間隙遙望碧藍的藍天。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他想,隻有活著他才能有機會迴到原來的地方,將那群朝廷蠹蟲一網打盡。


    時近日中,太陽越發猛烈,那沉悶的空氣叫人覺得窒息,蘇北秦領了飯,獨自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歇息,說是飯,其實隻是一碗菜葉湯,不過好歹味道比之前那碗綠油油的水要強許多。


    一個饅頭放到蘇北秦的空碗裏,蘇北秦轉過頭,見到一個麵目和善的老人,老人指了指他碗裏的饅頭,示意他快些吃。


    正常囚犯的夥食是一碗稀粥配兩個饅頭,不過蘇北秦是沒有的,起初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遭到這般對待,後來從犯人們的言語裏隱約聽到是武惟揚的意思,也就釋然了,知道即便是據理力爭也沒用,索性就平靜地接受了這種差別的對待。


    “這位老丈,這個還是你自己吃吧。”蘇北秦正欲謝絕老人的好意,老人卻擺擺手,指了指自己的身旁,一塊幹淨的手帕上擺著好幾個白麵饅頭。


    “是我從自己家裏帶的,多的是,”老人笑道:“年輕人快點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蘇北秦這才看到老人穿的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他著實餓慘了,便收下饅頭,謝過老人,問道:“老人家,您也在這裏幹活嗎?”


    老人點點頭道:“我原先在這裏幹活,後來老大念我年紀大了,又有改過之心,便讓我重入市井,分了我兩畝田地獨立門戶,我是個閑不住的人,於是農閑時節便會來這兒幹些零活,攢點棺材本。”


    蘇北秦微微皺眉,他倒沒聽說過流犯還有這種待遇,“您說的老大可是武惟揚?”


    “對啊,就是他,”老人提起他,便目光爍爍道:“年紀輕輕,卻識大局,我們這兒原先亂成一鍋粥,然而自老大來了之後,凡是欽州流犯聚集的地方,那都是管理得井井有條,很多被冤枉的人得以昭雪,雖然不能返鄉,卻能得到跟普通百姓一般對待,也知足了。”


    蘇北秦覺得自己越來越聽不懂老漢說的話,來不及嚼碎的饅頭噎在喉嚨裏,老漢取出自帶的水壺給了倒了一碗幹淨的水,又道:“我看那些官差好像在針對你,不然這場地上誰要是敢動手,那一準得被拉到山頂綁在樹上暴曬,這規矩也是老大定下的,從沒有人敢觸犯。”


    蘇北秦想笑,但是一笑就扯到傷口,疼得緊,“恐怕就是武惟揚授意的罷。”


    這下輪到老漢疑惑了,“我見過老大,他那人向來賞罰分明,怎會叫人憑白欺負你去?”


    約摸是沉默太長時間,難得遇到一個看起來比較正常能夠交談的人,蘇北秦便將自己先前與武惟揚的事與老漢說了。


    老漢沉思了一會兒,道:“這位郎君,你大概對老大有些誤會,其實我們老大是個難得好人,你若是願意,可以去找那些來采石場做散工的人打聽打聽,其實跟在他身邊也不是壞事,能幫很多受冤枉的人洗清罪名,收拾那些犯上作亂的人,護一方百姓平安,難道不比在這裏用執筆揮毫的雙手挖石頭強嗎?”


    蘇北秦一怔,正欲說些什麽,那邊的官吏已經在大聲叫著開工了,老漢將幾個饅頭塞到蘇北秦懷裏,道:“小郎君,這裏並不隻有窮兇極惡之人,同樣也有清白之人,你和他們多接觸接觸也不是壞事。”


    蘇北秦斂著眸子,緩慢地點了點頭。


    “老大……老大……”四兒站在樹下扯著嗓門大喊道。


    坐在高高樹枝上休憩的武惟揚揉揉眼睛,沒好氣道:“什麽事?”


    四兒雙手放在嘴邊繼續喊道:“我聽說蘇先生差點叫人給打死了。”


    “那與我何幹。”武惟揚說著闔上眼睛又要睡覺。


    “你千方百計地把他弄來就是為了看他被人打死麽?”四兒不依不饒地在下麵繼續喊道。


    武惟揚折了根樹枝扔下去,準確地扔到四兒頭上,道:“那是他自作自受,快走開,莫要打擾我休息。”


    他抬頭望著沒有一絲雲彩的瓦藍天空,撇撇嘴道:“書生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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