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花道突然大聲吼道。他從剛才起就低著頭,現在突然抬起臉,眼睛裏的淚水一下子奔湧而出。他卻渾然不覺,仍然不服輸地、惡狠狠地瞪著我:“開什麽玩笑,本天才才沒有把這麽傻的傢夥當哥哥呢!睡我的床不說,還要跟我搶飯吃!他走了,我才不會傷心呢!”


    淚水滴到手上,他愣愣的,這才意識到自己哭了,臉頓時漲得通紅,飛快地爬起身,鞋也不穿就衝出去,消失在門外滿山飛舞的花雨中。


    美和子的驚唿聲中,我也追出了門。


    我跑了很久,直到那條花道到了盡頭,才朦朦朧朧地看見一個人坐在小徑邊的大石頭上,背對著我,露出被薄薄的浴衣勾勒出來的、流暢的脊背和後頸。他火紅的頭髮上,已經落滿了櫻花。整個人像要同這春景融在一起,顯得那樣美好。


    我在他身邊慢慢地坐下來。他沒有理睬我,身體卻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他一語不發,懨懨地用腳扒拉著地上的小土塊。


    這裏是櫻花樹林的終點了,朝前遙望,就是一片片清幽的綠林。傾斜向下延伸而去的小徑上,厚厚一層淡粉色的花瓣突然像cháo水一般留下了消退的痕跡,露出大片糙叢原本的油綠色。從樹枝的罅隙看出去,地平線上懸掛著一枚血紅的落日,晚霞從每一絲清透空氣的裂fèng中滲透出來,無邊無際地鋪開在頭頂。


    我俯下身,跪在地上,輕輕地握住了花道被石子劃得傷痕累累的腳掌。他啊的叫了一聲,用力地想要掙脫,臉一下子火燒火燎地紅了。他伸腿踢我,卻被我順勢扯到胸前,緊緊捧著貼在了心口。他腳麵的皮膚出奇光滑,我甚至感覺到那溫熱的血管流淌,仿佛湧動的河水。


    “以後,不要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這樣,我也不好受。”我輕輕摩挲著他的腳趾。


    “切!”他把頭偏向一邊不去看我,隻露出紅色頭髮下一彎同樣紅彤彤的耳根子。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了,轉迴頭大聲罵道:“別摸啦!癢死啦!”


    撲啦一聲,一隻鳥被嚇得驚飛出林間。


    我們保持著那個姿勢,誰也沒有再說話,簌簌的,隻聽見花瓣落下的聲音,和微風吹拂垂枝的沙沙作響,直到我打破沉默:“花道,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賭注麽?”


    他想起那天的事,神色黯然了,嘴裏不服氣地嘟囔著:“我才沒輸呢!”然而心中又似乎抱著一絲好奇的期待,拿眼角偷偷地瞟向我。


    “你答應我,”我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慎重地說,“把我忘了,一輩子。”


    花道呆呆望著我,似乎反應不過來我話中的意思。


    “你……”我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艱難地說,“把我忘了……我走以後,不要想我,不要記掛我,不要念著我,把我忘得幹幹淨淨的,就當我從未出現過,或者當我已經死了……你答應我,要跟他們一起,過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日子。永遠不要離開這裏,永遠不要離開川戶鄉。找個可愛的、愛你的姑娘,幸福地過一輩子……”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花道突然重重地給了我一拳,我不提防摔在地上,被他狠狠地揪住了衣領。他通紅的臉放大在我麵前,眼中盡是不可思議的震驚和羞憤,連嘴唇都哆哆嗦嗦地顫抖起來。


    “你……你說什麽,黑炭,你說什麽!”


    “把我忘了,一輩子。”我又重複了一遍。


    咚,他揮出更重的一拳,我的頭歪在一邊,血順著口角流出來。他雖然逞著兇,神色卻像孩子一樣慌亂,焦急地不停問我:“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說,本天才為什麽要忘了你……你為什麽不像狐狸那樣,讓我等你呢,你跟我說,讓我等你,等你三年,五年,十年,都可以,多長時間都可以……你說啊!說啊!”


    “忘了我,忘了我吧。”我隻是重複著。


    “華段生!你這混蛋!”他用頭狠狠向我撞來,緊接著一拳又一拳結結實實砸在我身上,“你說啊!臭黑炭,你說啊!說讓我等你啊,說啊!你不是要帶我去伊豆麽!你不是要帶我去中國,去北平,去吃好吃的麽!本天才要吃好多好多!要把全中國的菜都吃一遍,要把整個中國都吃空!”


    “花道,忘了吧……”


    等花道打累了,趴在我身上,那時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揪著我的衣服,把臉死死埋進我的胸口,痛快地大哭起來。


    “臭黑炭……我知道你會走,天才知道啊,天才什麽都知道……可是我想聽你說,說讓我等你啊,哪怕是騙我都沒有關係。你要是這樣說的話,我就會說:切,沒辦法,那天才就勉為其難地等你這個笨蛋吧,你要快點迴來,不然天才就不等你、去等別人了……”


    櫻花慢慢地,在我臉上蓋上薄薄一層。我突然感到難以唿吸,隻能張開嘴,像溺水的野獸一樣大口喘息。


    花道哭夠了,用我胸口的衣襟胡亂擦幹眼淚鼻涕,爬起身頭也不迴地朝村子方向走去。仍是他一慣的走路作風,步子邁開,胳膊自如地搖擺,脊樑挺得筆直,意氣風發地昂著頭。


    我的視野被櫻花完全遮蓋住了。


    那之後,花道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再也不理我,到了婆婆做點心的時間也不出來。因為我所有的傷都集中在胸膛,臉部的淤血並不是很嚴重,美和子以為我們又像往常那樣小小地吵架打鬧了一番,便很難過地看著我。


    “你不要在意他先前說的那些話,這個孩子從小到大跟著我,我最了解他的脾氣了。他這迴,一定比任何時候都傷心……他隻是在賭氣而已,真是的,這麽大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段生是有自己的人生的人,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吧,不像我們,出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沒有什麽追求和夢想呢……”她知足地笑了。


    我朝她鞠了兩躬,忍著身體的疼痛,從一旁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些東西,一件一件擺在麵前的矮幾上。


    “這個,是我教花道識字的時候,他很喜歡用的派克筆,墨水有三瓶,我已經買好了,放在陰涼處的話,很多年都不會幹。這是花道最喜歡聽我讀的日本民間童話故事集,他現在認得很多字,自己讀起來也不會困難。這是李時珍的《本糙綱目》,中國最著名的中醫藥書,我這幾個月已經抽空把它譯成日文了,能教花道辨別許多他不知道的糙藥。這是一些西藥,能治療哮喘風濕一類的頑疾,效果比中藥來的快,服用的說明已經詳細寫在這兒了。如果這些藥吃完了,或者得了其他的病,您就讓花道去城裏河原町通的和風西洋藥館找一個叫鈴木龍清的人,他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會免費給您開藥的……”


    美和子捂著嘴,眼淚簌簌地淌下來。


    第二天晚上,村裏為我舉行了一個餞行的送別會。就像一年前的櫻花祭那樣,我們坐在月下的花影間,那個叫雪子的少女又給我端茶來。茶遞到我手上後,她也不說話,隻是怏怏不樂地垂著頭,坐在我身邊。我見她未施脂粉的臉頰上隱隱有幾道淚痕,突然便恍然大悟了。


    “對不起,我……”我滿懷著愧意。這個貌美嬌羞的少女,我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全名。


    “不……”她說,“讓我在這裏,坐一會兒就好了。”


    雖然知道那個人不會來,我還是環視著四周,心中滿是悵然。包著頭巾烤鰻魚的人已經換成了另一個梳大背頭的少年,跟花道差不多大。由於缺少身強力壯的勞動力,兩個少女合力拎著鼓。因為心神不寧,我甚至忘了去幫忙。


    當她們唱起《櫻之島國》的時候,跳舞的人,也不再是花道,而是一名身段婀娜的少女了。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十裏京都萬裏程


    昔日殘徑通何處


    今夕月明照荒人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四月夏樹昨夜春


    清酒一壺霜間臥


    依稀花道夢斷生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


    這一次的鰻魚,比上迴好吃得多,表麵也沒有黑糊糊的東西。老頭子老太太們敬我的酒,我抓起來就喝下肚,嘴裏隻是重複著:“承蒙照顧了,承蒙照顧了……”


    蒼青色的月如削薄的刀刃,一刀揮出,刃口濺血,恰似紛揚的花瓣灑落。垂枝櫻瀑布一般的枝條垂落在我們頭頂,一陣風吹來,流光飛舞的螢火閃動在每一片清透的櫻花瓣中,又淅淅瀝瀝地紛揚降下,隨風而去。這景色使我沉醉了。東瀛,東瀛……這個我既愛又恨的、櫻花的國度啊。


    我徹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穿好製服坐起來。等到美和子來敲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已經將手中的浴衣來來迴迴地疊了十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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