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醫生今天是最後一次來探病,容謝的情況恢複得不錯。他看著拆下來的紗布條,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自語道:“有時候真恨不得去抓,太難受。”皮膚表層的傷口結痂便會很癢,很多人往往會忍不住去抓,結果好端端地把傷口都抓壞了。

    柳葭聽到了隻言片語,倏然轉過頭,目光如電:“……覺得癢?”

    容謝笑道:“你聽岔了。”

    她早就在懷疑他,從一開始便是,可是最後的懷疑卻被一碗熱湯給打碎了。她覺得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忍住那種疼痛而麵不改色,可是容謝並不是一般人,她也見識過了。柳葭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在他腿上坐了下來:“原來是我聽錯了呀。”

    她現在不僅懷疑他的腿根本沒事,甚至還開始懷疑那碗湯根本就是故意打翻的,他真是使得一手好苦肉計。虧她當時都緊張地出了一頭汗。

    容謝知道自己暴露了,強辯道:“我也是最近做了幾迴複健,才開始有知覺的,你難道還不盼著我好?”

    “我當然盼著你好,但是……”她抬起手,捏住他的領帶結,緩緩往上收緊,“我最討厭別人故意騙我。”

    容謝注視了她一會兒,揣摩著還有沒有可能把她騙住,最後長長歎息道:“既然都被揭穿了,我還要耍賴不承認也沒什麽意思……”看柳葭皺著眉的樣子,他就後怕,他從小到大不是聽母親的訓斥,就是被張姨說教,他們容家的傳統就是女孩子就是要放在手心上寵愛,而兒子就要嚴厲對待。就連他父親在世的時候也常常說“慈母多敗兒”,對他厲害得很。

    他可不想再聽柳葭也來對他說教。

    這個時候,唯一能阻止她那張嘴的便隻有一個辦法,便是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容謝心裏這麽盤算,便也這樣做了,但見柳葭的眉皺得更深,卻又無可奈何。他一把抱起她,站起身來走了幾步,把她放在床上,直接壓了上去:“要不要試試看,我的腿到底恢複到了什麽程度?”

    柳葭早已猜到了他的腿根本就是有知覺的,卻沒有想到已經可以抱著她毫不費力地行走的地步了,這絕對不是這幾天內才好的。可是這麽久以來,他居然一直坐在輪椅上裝殘疾。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惡趣味?

    她瞠目結舌,無法理解:“多、多久了?我是問,你恢複到能走路的時候已經有多久了?”

    “這得讓我稍微迴想一下,”容謝看著她,臉上笑意漸濃,“大概就在我叔叔病倒之前吧,那個時候我

    已經可以自己慢慢走,不用別人扶了。”

    他開始裝作雙腿失去知覺,是為了讓容亦硯放鬆警惕,可是這之後便完全沒有必要了。柳葭忍不住問:“那之後呢?之後是裝給我看的?”

    容謝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你說呢?”他貼近她的耳邊,緩緩道:“如果說,你是狡猾的狐狸,那我就等著你自動掉下陷阱的獵人,我不裝殘廢,又怎麽能讓你感到一點內疚,然後迴來看我?”

    柳葭的表情在這一瞬間變了好幾迴,最後還是認命了,她最大的優點便是事情已經發生,就懶得再去糾結。她閉上眼,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是鬥不過你……”

    容謝慢慢地打開她的衣扣,在她的鎖骨上咬了一口,柳葭微一戰栗,睜開眼皺著眉看他。她不由想起那個晚上,她以一種極其糜爛的方式羞辱了他,現在要輪到她了麽?容謝看出了她眼睛裏的驚懼神色,微笑著安撫:“別擔心,我總是舍不得讓你受苦。”

    ——

    他嘴裏說得越溫柔,行動卻是毫無寰轉。他如箭,直接釘入了她的身體,直到內心,根本不留一絲餘地。柳葭皺了皺眉,卻沒有對於他有點粗魯的動作唿痛,隻是扶住了他的肩。她雖然性子柔和,但也很能忍耐,硬是一聲也不吭。

    容謝看見她的表情,便停下來不再動作。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黑發,輕聲撫慰:“沒事,你覺得難受就跟我說,我停下來。”

    柳葭凝視著他,微微一笑:“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她順著他的肩胛輕撫到凸起的蝴蝶骨,主動迎合上去:“我想感覺到你……”容謝拉下她的手腕,在她的手心吻了一下:“好。”他垂下眼睫,便如有一片淡色陰影遮擋在眼瞼,他朝她的唇靠近過去,在幾乎貼近的地方卻又停住,隻是看著她。

    柳葭明白他的暗示,忍不住笑著主動吻了他:“你就像小孩子一樣——”可是下麵半句話就沒有辦法再說出口,他用了自己的行動表示他的反駁。

    ——

    柳葭躺在床上,慵懶得連根手指都不想動。容謝還非要纏著她不放,有一下沒一下地啄吻。她實在受不了,抗議道:“你還有完沒完?我都還沒跟你算賬,你竟然騙我騙了這麽久。你說以後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我還能不能當真了?”

    容謝笑道:“為什麽不能?我也就是這件事上瞞了你一陣,如果不是這樣,恐怕你現在早就飛迴德國去了吧?”

    柳葭頓時語塞。如果他們第一次見

    麵,他便是好好的,她恐怕就立刻放心地離開了。他預計得一點不錯。柳葭摸了摸他汗濕的頭發,良久道:“你早點去辦簽證吧,越快越好,免得我想多了就反悔。”

    她會說要帶容謝去見她的母親,完全是依靠一時衝動,如果深思熟慮,便會覺得其中諸多不妥。可是總也不能就這樣瞞著一輩子,他們的一輩子這麽長,不管是對於容謝,還是她自己,都是那麽不公平。

    容謝定定地看著她,微笑道:“好,我馬上就去辦。”

    他辦事向來都是雷厲風行,根本不必讓人催促,可這迴卻一拖拖了一個多月才辦好簽證。他第一次被拒簽的時候,柳葭都覺得匪夷所思,他的申根有這麽多,幾乎遍布了全世界,怎麽可能會簽不出一個德國的旅遊簽?

    她隱約覺得這次行程將要不順,可還是把擔憂壓在心底。她都還沒開始跟他並肩作戰,就要覺得不安退怯了嗎?

    ——

    柳葭站在病房外麵的時候,發覺她的母親正跟外籍醫生聊天,不知道聊到什麽,她一直都在笑。她輕輕地敲了敲門,正在聊天的兩個人立刻就發現了她。醫生站起身,跟她打個了招唿便出門去了。

    母親驚喜地看著她:“你之前說要晚幾天迴來,也沒說具體幾天。我正擔心過幾天下大雪,你再要迴來就會被滯留在機場了。”

    柳葭走進病房,直接坐在床上,笑道:“是啊,我剛下飛機就聽了天氣預報,說這次的雪很大,這天色看起來也昏昏的。”她一動,原本站在門邊的容謝便被徹底暴露在柳葭媽媽的眼皮子底下。

    她疑惑道:“這是你的朋友嗎?你怎麽不招待人家進來?”

    柳葭滿不在乎地開口:“是我朋友,媽,沒事的,你就讓他在門口站一會兒吧,又沒關係。”她在飛機上想了很久,沒有必要一上來就介紹容謝的身份,反而還要故意對他態度不好,她越是這樣,她媽媽就越會關心容謝。

    果然,她母親立刻柳眉倒豎,怒道:“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你怎麽這樣不懂禮貌?”她走過去,直接把容謝拉了進來,笑著說:“你看柳葭這孩子真是不懂事,竟然就這麽把人晾在一邊。你別往心裏去啊。”

    容謝還是有點局促,他這點局促也的確不是裝出來的,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女人——她是柳葭的媽媽,也是他心懷愧疚之人,子承母罪,他母親所犯下的罪過,他必然要背負起來。他忙阻止了對方準備為他泡茶的舉動:“阿姨,不用泡茶

    ,那太辛苦了。”

    “泡茶會辛苦嗎?你也太客氣了吧。”柳葭的母親打量了他幾眼,滿意地點點頭。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便是一表人才,氣質高貴,又很懂禮貌。她轉頭一看自己的女兒,隻見她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就坐在那裏喝起來,也沒有半點想招唿客人的心。兩相對比,她越看越生氣,明明從前柳葭不是這樣的,在外人麵前更是乖巧有禮,怎麽現在變成這樣?

    “柳葭,你站起來,你看看你像什麽樣——”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立刻被容謝打斷:“阿姨,你別生氣,才剛下飛機,柳葭也是累了。”

    “她是累了,你就不覺得累嗎?”

    柳葭見效果差不多了,便插話道:“我沒讓他來,他是自願跟著來的。”

    容謝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收斂住,正色道:“對,我是自願的。我想飛行時間太長,跟著過來照顧一下柳葭也好。”

    柳葭的母親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笑著問:“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問題是根本逃不開的,不過時間早晚而已。他恭恭敬敬地迴答:“我叫容謝。”

    “容謝……”她又緩緩地重複了兩遍,凝神看著他,“你叫容謝?你媽媽姓謝嗎?”柳葭驟然一驚,便知道不好,她母親的反應實在太快,立刻是直接切中要害。容謝艱難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可是他這樣的神情便已經說明了一切。

    “容謝,容謝,你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你不知道你媽媽做過什麽?”她立刻站起身,杏目圓睜,“你看看你這張臉,跟她長得多像啊,你以為我會猜不出來嗎?”

    柳葭忙上前,伸手扶住媽媽的手臂:“媽,你先別生氣……”

    “你讓我別生氣?你現在才讓我別生氣?我剛才還在想你今天是怎麽了,原來都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你以為你這樣做了我就會讓你們在一起?休想,你們休想在一起!”她越說越激動,最後一句話卻是衝著容謝去的,“你現在就走,別仵在我麵前,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容謝低著頭,輕聲道:“阿姨,求求你——”他從來就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求你讓我跟柳葭交往,我喜歡她,愛她,尊重她,不能和她分開。”

    “你愛她?愛是什麽?愛不就是個笑話,誰沒有愛過,誰又沒有被別人愛過,你愛她,我就一定要讓你們在一起嗎?”柳葭的母親越說越氣,直接握

    拳捶打在他身上,“你出去,快點出去,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柳葭忙上前拉住自己的母親,一邊給容謝使眼色,讓他先出去,再這樣放任下去,她懷疑她的母親就會上前攻擊容謝。到時候這場麵隻會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可是容謝卻執拗地站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舉止,任由對方捶打推搡:“阿姨,我一定會對她好的……”

    她的母親憤怒至極,幾乎是單方麵地廝打著他,甚至他的頸上也很快出現了指甲的劃痕。柳葭再也看不下去,拉住容謝的手臂:“你先走吧。”現實比她能夠想象的還要更加糟糕,容謝再這樣硬撐下去也根本不是辦法。

    容謝低頭看了她一眼,不得不點點頭,低聲道:“阿姨,我迴頭再來看你。”

    “我不想再見到你!下次你也別出現在我麵前,你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她母親這一句話連氣都沒接上,就直接破了音,柳葭忙伸手給她順氣。

    這樣的動靜,連護士聞聲而來。柳葭看著母親服下安眠藥,閉上眼睛,才頹然坐在一邊,將臉埋在雙手間,果然還是不行嗎,可是如果必須要她在她的媽媽和容謝之間選擇一個,她又該如何?

    似乎不管選哪一個,便會辜負另一個。她的理智控製著她,告訴她應該選擇媽媽,然後跟容謝劃清界限,這樣才是損傷最小的,可是她也已經答應過容謝,今後不管麵對何種風浪,他們都會攜手麵對。

    那句承諾猶言在耳,可她卻要這麽快就反悔了嗎?

    她疲憊地站起身,想往外走,可是母親立刻就覺察到,睜開眼睛問:“你要去哪裏?”

    柳葭腳步一頓,輕聲道:“我隻是去洗手間。”

    洗手間就在病房裏麵,她母親終於又放心地閉上眼。

    柳葭隻能一直等到她睡著了,才走出病房。而容謝倚靠站在病房外麵,見她出來方才苦笑道:“好像……事情比我們想得都要棘手,不過我覺得——”

    柳葭睜大眼睛望著他,他的臉色不好看,任誰受到這樣的對待,都不會開心:“我原來以為我媽媽已經對往事放開了一些,沒想到還是反應這麽大。”

    “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她吃了一驚,再次凝視著他的眼睛,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滿臉的慌張和無奈。

    “我現在隻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會不會……放棄我?”

    “我不知道,”柳葭有

    點茫然地迴答,她沒有必要撒謊,也沒有必要掩飾自己的不安和徘徊,“我很擔心。”

    “我很害怕,”容謝坦白地開口,“我害怕你會反悔,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才剛剛告訴過我,不論前方有什麽,你都會站在我這一邊。可是我現在感覺到,你在動搖了。”

    “對不起,我暫時沒有辦法這麽快下決定,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她話音剛落,便覺眼前一黑,她被他重重地按在牆上。柳葭皺眉道:“容謝!”

    “給你一點時間,讓你做一個最有利最理智的判斷?那我知道你的決定是什麽了。”他一低頭,便看見她白生生的頸,那麽纖長柔嫩,看上去似乎隻要一用力就能折斷,他咬住了她的頸,牙齒間是她正在突突跳躍的脈搏,他沒有真的咬下去,而是很快鬆了口,笑著說,“我曾經有好幾次,就想這麽對待你,不過我沒有,我還能控製住我自己,不被你牽著走。”

    現在他也可以。就算她的嘴唇吐出了什麽令人憤怒的話,他也可以。

    他根本不想,也不能去傷害她。

    “我在醫院門口等你,你出來的時候,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容謝說完,掉頭便離開了。

    柳葭一顆心還在劇烈跳動著,她摸摸心口,轉身迴到病房。她母親的睡顏也並不安穩,長長的柳眉皺在一起,在眉心打了個難解的結。

    她歎了口氣,這個難題便擺在麵前,她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完全無法抉擇。她跟母親相依為命,她和容謝又是知心戀人,他們都是不可缺少的人,可是如果非要選擇一個,便像是在左右手之間做出選擇:她是要留左手還是留右手?

    她從未碰到過這樣的難題。

    ——

    她的母親睡了一會兒便醒了,睜著眼睛看著她。她們互相沉默,又互相對視。

    “他走了?”

    柳葭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愛他嗎?”

    柳葭點點頭,迴答:“愛。”

    “可是當年我跟你父親也是相愛過的,”母親看著她,罵又開不了口,打也舍不得,最後隻能歎氣,“容謝他現在愛你,將來也可能愛上別人,他有那個女人一半的血統。”

    “可是我也有我爸的一半血統。”

    “你——”她氣得錘了一下床墊,“你是故意氣我的是不是?”

    柳葭忙拉住她的手:“你別生氣了,總是生氣會長皺紋的

    。”

    “我生氣還不是因為你,我就是希望你好,永遠平平安安的,為什麽非要跟那種人呢糾纏在一起呢?他是不錯,看上去也不是那種紈絝子弟,可是你為什麽非要選擇他?就不能選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跟你過平淡的生活?”

    “媽,我從你生病開始,就獨立了,但是我一直沒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向,我在人格上並不是獨立的。”柳葭緩緩道,“我多希望我可以選擇一次我自己的人生,沒有恨,沒有報複,也不用跟人比較。”

    “我真的,很想重新開始,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我選擇了什麽,最後遇到什麽,我都不會後悔,也不會怨恨。”

    她還想再說下去,可是抬眼一看,母親已經閉上眼,做出一副不再聽她說話的樣子。她隻能把滑下來的被子又拉上去,小心地站起身:“探視時間到了,我明天再來。”

    她沿著樓梯往下走,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麵的天色,昏昏沉沉的暗灰色,是風雪欲來的征兆。

    當她走出醫院的門柵時,大片大片的雪花已經飄落下來,鬆鬆軟軟,漫天飛舞。她看見容謝站在馬路對麵,此時此刻的皇後大道上,車流稀少,似乎大家都預見到這場大雪,選擇了閉門不出。

    他就站在電線杆下,那寂寥的線路承載著這個城區的光明,街上匆匆而過的行人都縮在厚實的衣物之中,隻有他穿著不合時宜的西裝,凍得直嗬氣。

    她想起他說過的話,等到她出來的時候,便是做出決定之時。她迴頭看了看醫院那幢白房子,那麽幹淨,那一格格的窗子裏像是灌注了暖橙色的美夢,她數不清那一扇窗的後麵才是她的母親,而容謝便站在她的對麵,背對著醫院,等待著她的審判。

    她想她早已有了決定。她不想做二選一的選擇題,隻想做簡答題。她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學生,能夠交出最完美的卷麵。

    她穿過馬路,走到他的身後,輕聲喚了他的名字:“容謝。”

    她已經有了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我原來想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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