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禁忌太多,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沒有別的什麽好說的了。阮湘南轉過身顧自收拾東西,在一隻20寸箱子裏,一本一本疊進專業書。卓琰不提告辭,她也不好下逐客令,隻好顧自打包行李。

    終於還是卓琰先打破僵局:“你整理東西,是要出遠門?”

    “是啊,下個月有個交流項目,正好選中我。”

    “要多久?”

    “大概半年吧,”阮湘南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我妹妹要畢業了,她會有畢業旅行?估計我是參與不了了。”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麽。”

    阮湘南轉過頭,微微眯著眼:“你所說的‘逃避’是指什麽?”

    “你在逃避,”卓琰走到她身後,低頭看著她,她蹲在那裏,而他是站著的,總有這麽點居高臨下的意味,“你很想譴責你的母親,為什麽當年要私奔最後卻反悔了還丟下了你,也很想知道她這些年對你冷冷淡淡但是心裏到底有沒有愧疚。可是她畢竟不是你,如果這些是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應該去問她。”

    阮湘南整理東西的動作微微一頓:“我不覺得這還有什麽好問的。”

    “你是醫生,恐怕你比我更明白,傷口化膿了,不是應該隻用紗布遮掩以此美化,而是把傷口打開做徹底的清理。”卓琰輕柔地說,“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隻在於你想不想。”

    她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卓琰這個人總是習慣尋找到一條最佳路線,而不是反複跟有點無望的人和事糾纏。好比當年他父親為最大股東同時又身兼董事局成員的星展製藥出現了一連串的危機,卓琰第一時間選擇的是尋求新的途徑擺脫困境而不是去調查為何會陷入困局的主要原因。

    但是他卻在她同家裏人的親情關係上耗費了太多時間。

    他現在跟她家裏人的關係,甚至比她還要好得多。

    阮湘南覺得無可奈何,卻又無法拒絕:“你說得對,實在是太對了。我會去試試看的,這樣好不好,你是不是可以完全地放心了?”

    “我不覺得你所謂的‘試試看’還有一點殘餘價值。”他已經勸說過她很多次,幾乎到了苦口婆心連自己都嫌棄自己的地步,她還隻是慢吞吞的“下次再試試看吧”。

    阮湘南皺眉道:“你真煩人。”但是她很快又笑了:“我一定會再去嚐試,這樣總可以了吧?”

    卓琰望著她忽如其來的

    笑容,稍微晃神了一下,但是很快冷靜下來,拿出一貫的傲慢派頭轉過身去:“希望你這次的‘嚐試’會有點進步。”

    阮湘南站起身,將他送到門口。

    卓琰停步,彬彬有禮地請她留步:“不必送了,我認得路。”

    他沿著黑漆漆的感應燈失靈時不靈的樓道往下走,不止一次在心裏唾罵自己。他到底是有多犯賤,明明阮湘南這女人一點都不討喜,他還是要湊上去一次又一次多管閑事,去非洲做艾滋病援助,就比援助她要有意義無數倍。

    他摸著黑好不容易走下樓梯,又往停車的位置走去,一絲不苟的西裝襯衫浸透了汗水,緊繃在身上。他忍不住又在心裏低咒了一聲。

    他發誓他下次絕對不會再來這個地方。

    阮湘南送走了卓琰,這才拆開自己妹妹送的禮物。這份禮物當時接在手裏的時候,就覺得特別沉,打開一看竟是精裝的相冊,封麵上是嚴央那手歪歪扭扭、有點難看的字:我和姐姐的十一年。

    她看著這行字卻不由會心一笑。

    嚴央跟她比起來,更像她們的母親。她的母親當年讀書時就是個困難戶,最後好不容易給本地大學捐助了一個實驗樓,才讓她有了一個看上去還過得去的學曆。嚴央也繼承了她媽媽的這一點,最後在中學時候就送出國去讀了。

    她把相冊翻到第一頁,隻見上麵是張拚合的圖片,嚴央在邊上寫道:今天我終於見到了姐姐。她今天生日,可我卻沒來得及準備生日禮物。姐姐跟我想象中一樣漂亮,我抱著她,告訴她“我一直都想見到你”,她迴答我“我也是”。可惜當年沒有留下照片,我隻好自己ps一張,似乎也不太好看。

    阮湘南用指尖撫過了那張拚合的照片,上麵是她向前傾著身子,和嚴央手拉手相對而立。她和嚴央的人像都是從別的照片裏挖下來再拚接在一起,看上去有點僵硬。她記得當時嚴央摟著自己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她卻因為自卑和驚慌而惴惴不安,隻能極力鎮定地告訴她,她也一直想見到她。

    其實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親妹妹。

    當她說完這句話,轉過頭的瞬間,看到了站在樓梯下的卓琰。他眼睛裏有些狐疑,她的笑很虛假——這是她在底層生活過所帶來的一點保護自己的小狡猾,可是在卓琰看來,她的行為無不演繹了什麽叫虛假的兩麵派。從第一次見麵,他就本能地不喜歡她。

    她很快就打電話告訴

    嚴央,她很喜歡這份禮物。

    對著嚴央,似乎這些肉麻話都很容易說出口,可是當她麵對自己的母親,總是沉默。她很想問她,當年是否後悔有了她這樣的女兒,可是又怕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便永遠都不敢問。

    阮湘南第二天還有兩台手術,不過都是小手術。

    所以當她在手術室外看見葉醫生的時候還是震驚到了,而做麻醉的醫生比她還震驚,就差滿地找下巴。

    葉醫生叫葉徵,長得五官秀美,眼角還有一顆淚痣,一次性藍色無紡布的帽子在腦後打了個兔耳結,露出整張臉來,更顯得氣質高潔。他是醫院裏最年輕的主任醫師,也是阮湘南的師兄,還是同一個導師帶出來的。

    阮湘南已經換上湖藍色的手術服,隻好低頭默默戴橡膠手套。

    葉徵跟大家簡單地打了個招唿,走到阮湘南身邊,笑著問:“你那件被畫了畫的白大褂最後有什麽下場?”

    那件被畫了小新扭動著跳大象舞的白大褂直接進了垃圾桶,她對於能夠把圓珠筆塗鴉的痕跡安全洗幹淨這件事不抱希望。

    阮湘南迴答:“它去了它該去的地方。”

    “嗯,壯烈犧牲。”葉徵點點頭,“別緊張,今天你才是主角。”

    “……那你呢?”

    “我?我是來拉鉤的。”

    阮湘南突然覺得他的笑話真的很冷。葉徵相對她來說,真的是資深了,今年還提了副主任,居然來給她打下手,這一定是她今天早上起床的方式就有問題。

    隻見葉徵轉過身,朝幾個實習生拍了拍手,示意他們聚攏過來:“等下大家仔細觀摩阮醫生的手術全過程,迴頭寫個簡單的報告上來。”

    這類小手術對於她這樣從本科就一直實習直到博士畢業前夕終於轉正的人來說,早就輕車熟駕。麻醉劑的氣囊和心率監控器一直發出勻速的滴答聲,配合這有規律的響動,葉徵輕聲給實習生講解她的每一步動作。

    阮湘南被頂燈照著,都覺得攏在無紡布帽子底下的頭發都有烤焦的趨勢,太陽穴有汗水滑下來,不是緊張,就是單純熱的。邊上巡迴的護士立刻幫她擦汗。

    手術順利結束,關燈撤台。

    阮湘南在外麵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稍作休息。葉徵也走過來,勾起嘴角笑道:“我聽說下個月去英國交流的人選裏就有你,恭喜。”

    她伸了個懶腰:“其實我挺擔心的

    ——”她頓了頓,又道:“我英文水準這麽差,到了英國該怎麽活下去?”

    葉徵笑:“過分謙虛就是虛偽。”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是虛偽的人了?”

    “據說你昨天被卓琰綁架了?”

    “據說?是聽誰據說?”

    葉徵側過臉瞟了她一眼,慢悠悠道:“雖說你跟卓琰的關係一直都有點劍拔弩張,可我直覺你並不討厭他。”

    又在套她的話,每個人都說葉徵如何高潔文雅凜然不可犯,她卻知道他這個人有時候實在惡趣味極了。

    阮湘南字正腔圓地迴答:“何止不討厭,我還很喜歡他呢。”

    正跟秘書說著話的卓琰忽然打了個噴嚏。

    身邊那位黑色直發鼻尖挺翹的女秘書立刻問道:“卓總,你還好吧?難道昨天的約會不夠愉快嗎?”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卓琰跟人約會。照理說,以卓琰這樣在本市數一數二的黃金單身漢的身份,下了班去找個小明星吃個飯再共度良宵,接著換下一個,應該是很簡單的事。可是從她幫他排出來的日程表上來看,他最愛的就是戶外運動,衝浪滑雪攀岩或者去球場跟人打鬥牛,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身體狀況出現問題了。

    難道運動場上揮汗如雨真的可以取代正常生理需求?

    卓琰把一堆文件夾堆在門外的秘書桌上:“安雅,如果你能立刻把有用的資料理出來,你就會有完整的下班時間,而不是義務加班。”

    安雅待他轉過身去,朝著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嘴裏卻畢恭畢敬地迴答:“是,卓總。哦對了卓總,林佳意小姐問你周末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林佳意是阮湘南的表妹,也就是那位在飯桌上跟阮湘南嗆聲的姨母的女兒。卓琰想也不想地迴答:“轉告林小姐,我周末約了人打球,在城郊的舊工廠,她要是想上場打球就來吧。”

    安雅立刻就把原話轉告給林小姐,林佳意在電話那頭沉默許久,問:“他真這麽說?”

    安雅用最溫柔的聲音迴答:“是的,這是卓總的原話。”

    林佳意最後無言地掛斷了電話。

    然後安雅在預約名冊的最後一行上打了個小叉,她看了看麵前堆積的文件夾,忽然暗道不好,忙給男友發短信:“不好意思啊親愛的,我今晚又得陪老板加班了。”

    男友很快就迴複了:“又加班?你老板是不是對你有想法啊?”

    安雅不由想起她還沒畢業時來星展製藥應聘秘書,麵試官狠狠地挖苦了她太過隨意的慢跑鞋和熱褲,她坐在樓道口,埋頭掉眼淚。然後卓琰從安全通道走下來,正好看見她,迴過來的時候遞給她一杯熱咖啡。她當時還不知道他的身份,隻覺得來人太帥盯著看就忘記掉眼淚。過了兩天,人力資源竟然通知她來辦入職。

    她現在是卓琰的秘書,當然也僅限於秘書。這樣算起來,她真的要懷疑卓琰是不是出現身體狀況了。

    她給男友迴短信:“親愛的我當然最愛你啦,我一定不會屈服於老板的淫威的,你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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