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府,天心道宮。


    張拘成率領諸位副府主歡迎新到任的次席副府主。


    李天瀾倒台之後,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便空缺了,按照老規矩,應該由一個太平道之人遞補進來。不一定非要姓李,隻要是太平道之人就行。


    本來已經定下了人選,隻等著正式任命,隻是後來又有些反複,一直拖到了現在。倒不是全真道或者正一道有什麽意見,而是太平道內部有了分歧,不少人都看上了這個位置,競爭激烈。


    道門有四大財政支柱,分別對應四個道府,即婆羅洲道府、嶺南道府、江南道府、齊州道府,江南道府之富庶可謂天下皆知,在這裏做副府主,風險是大了點,張家的張拘全栽了,李家的李天瀾也栽了,前些年還死了一個方林候,可架不住肥缺實在誘人,花花世界,不少人都蠢蠢欲動。


    經過一番角逐內鬥,終於確定了人選——沈明鏡。


    終於不是李家人了,此人是北辰堂次席副堂主沈明心的族弟,不同於繃緊了弦的李家人,他這次過來並不想跟張拘成鬥。


    他失心瘋了才去以卵擊石,副府主想跟府主鬥,在不考慮大府主的情況下,也就是掌府大真人,前提必須是首席和次席聯合起來才能製衡府主,現在雷小環站在張拘成那邊,他去跟張拘成鬥不是找死嗎?


    所以他的策略總結起來就是八個字:放低姿態,擺正位置。


    張拘成很滿意沈明鏡的態度,勉勵幾句:“沈次席,你這個名字取得好,明鏡高懸,正好又是主管律法,希望你能滌蕩李天瀾這些年的汙泥濁水,給江南一個朗朗乾坤。”


    沈明鏡微微低頭:“明鏡定當盡力而為。”


    “不要拘束。”張拘成示意沈明鏡坐下說話,“我最近在看前朝的世宗實錄,世宗皇帝先賢後昏,不過他能以外藩入繼大統,小小年紀坐穩皇位,還是有些本事,絕對談不上一個‘庸’字。世宗是修道之人,最喜歡《問道詩》,所謂: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沈副府主,你可知道最後這句‘雲在青天水在瓶’是何解?”


    沈明鏡思緒急速轉動,然後迴答道:“我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天下萬物,各有其職,理應各司其職。便如雲在青天、水在青瓶,各安其位,方能順應天理人情。”


    張拘成微微側頭與雷小環對了個眼神,卻還是跟沈明鏡說話:“沈次席學識斐然,那沈次席一定知道太上道祖有言:‘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複為奇,善複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沈明鏡恭敬說道:“這句話出自太上道祖所著《道德經》的第五十八章,大概意思是善惡正邪沒有定準,正再轉變為邪,善再轉變為惡。人們對這種正反變化的道理迷惑不明,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張拘成撫掌道:“解得好!不僅是百姓迷惑,我這個參知真人也很迷惑,我們有些道友天天粉飾太平,慣會裝模作樣,沒出事的時候,都是又善又正,轉眼之間,中箭落馬,便是又惡又邪,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怎麽能不讓人迷惑呢?”


    張拘成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說到底,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在其位又要謀其政了。這是不是雲在青天水在瓶?是不是雲水和諧了呢?”


    沈明鏡萬萬沒有料到張拘成會這麽做。


    他才剛剛到任,第一件事自然是認識同僚,不會談及重要事項——畢竟新到任的次席副府主連人都認不全,也沒法做事。隻是看張拘成這個架勢,怎麽搞得好像要進行臨時府主議事一樣?


    沈明鏡下意識地望向其他人。


    在場的副府主沒有任何反對意見,甚至紛紛附和張拘成的話:“這是雲水不諧。”


    沈明鏡立刻明白了,李天瀾倒台之後,江南道府已經成了張拘成的一言堂。


    作為道府三大支柱之一的首席雷小環不想製衡張拘成,也製衡不了張拘成。


    張拘成在江南道府的地盤上,自然是事情幹一件成一件,他要不想幹的事情,別人也幹不成。下麵有沒有人反對張拘成呢?有,但是很少,除非他不要烏紗帽。


    這就是典型的強勢掌府真人。


    說得難聽一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其實不僅是張拘成,道門的這些大人物,基本都是如此,包括東華真人、清微真人,甚至也包括齊玄素、李長歌。


    畢竟這都一脈相承下來的,師父教徒弟,還能教出別的樣子?


    理論和現實總是有區別的。


    這也更堅定了沈明鏡的想法,放低姿態,擺正位置。


    所以沈明鏡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張拘成接著說道:“我們有的道友,品級已經相當不低了,先是在地方道府,後來高升去了九堂,做上了副堂主,我聽說最近還要繼續高升,不是首席副府主,就是首席副堂主。好啊,前途無量。”


    “可是據我了解,這位道友對於排兵布陣、整軍經武、糧草後勤等本職工作根本不上心,完全就是門外漢。可對於一些大戶人家的女眷,像誰家的小姐,或是誰家的夫人,他是個個熟悉,就連一些家世不那麽顯赫的女主事,他都能叫出人家的乳名。我去金闕參加議事的時候,就跟金闕提過建議,像這種人,可以安排到道門女道士聯合互助會嘛,讓他做女道士互助會的首席,好好發揮下助人為樂的特長。”


    此話一出,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自然知道張拘成說的是誰,也沒想到張拘成敢於自揭傷疤,直接點名“誰家的小姐”,還能是誰家的?自然就是張家的,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張拘成的女兒張玉月。


    當然了,作為張家的宿敵,李家也沒有好到哪裏去,那個“誰家的夫人”就是他們家的,甚至比張家還要不光彩。


    正因為牽涉了張家和李家,所以這件事輕易沒人敢提,得罪這兩家,那不是找死嗎?


    也就是張拘成,才沒有這些顧忌。


    沈明鏡臉色有些僵硬。


    他是笑不出來,也說出不話來。


    他當然知道張拘成在說誰,也大概明白了張拘成的用意所在,身為太平道之人,他不好附和,可此時他孤身一人,也實在沒有勇氣去反對。


    畢竟李天瀾的前車之鑒擺著呢,當個縮頭烏龜總好過死王八。


    張拘成看了沈明鏡一眼,意味深長。


    沈明鏡不說,自有其他人去說。


    “既然掌府真人說到了這裏,那我也想起一件事。”一位副府主說道,“這位副堂主可是江南的常客,每次都要帶著女人過來,一起泛舟,一起賞花燈什麽的,關鍵每次帶的女人還都不一樣。當真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雷小環道:“天罡堂的副堂主,擔負著道門安全的重大責任,正事不幹,整日裏遊山玩水,關心女下屬,而且還是全方位無死角的關心。如果掌府真人的建議得到了金闕的重視,選舉他為女道士聯合互助會的首席,那麽我這個女道士聯合互助會的成員就投他一票,讓他物盡其用。”


    張拘成笑了笑:“看來對於這位道友,我沒有任何的誤會。我還聽說,這位道友完全就是靠著認幹爹和裙帶關係一路升上去的。一個堂堂的副堂主,都把心思用在了幹爹和女人身上,還有多少心思用在正事上?”


    這幾乎就是指著鼻子罵了。


    “沈次席!”張拘成忽然叫道。


    沈明鏡一驚,趕忙應道:“在。”


    張拘成道:“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下,李天瀾的道侶穀瓔一直被關在江南道府,就在你來的前不久,穀瓔突然舉報天罡堂副堂主李命煌逼奸於她,我們已經跟天罡堂方麵交涉過了,慈航真人表示要查明情況,絕不會有包庇之舉。”


    “正巧,紫微堂最近正就李副堂主職務調整的問題對他進行全麵考察和談話,紫微堂方麵也聽說了這件事,要我們道府把人送到玉京去,他們要親自了解掌握情況。”


    “你當時還沒有上任,這件事是由雷首席負責的。如今紫微堂的人已經到了,你也已經正式上任,趕緊把流程手續走一下,讓紫微堂把人提走。”


    “這、這……我……”沈明鏡好似有千言萬語,可又全都堵在嗓子裏說不出來,最後憋出一個字:“啊?”


    張拘成臉色一沉:“怎麽,沈次席有意見?是不是要召開府主議事討論一下?”


    沈明鏡看了眼周圍一眾副府主的神情,便已經知曉府主議事的結果是什麽,無奈道:“我沒有意見。”


    張拘成的臉上又有了笑容:“很好,那就趕緊辦吧,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對了,快去把紫微堂的道友請過來。”張拘成又吩咐道。


    不多時後,齊玄素走了進來。


    沈明鏡瞪大了眼睛:“齊……真人?你不是應該在南洋嗎?”


    齊玄素嗬嗬笑道:“朝遊滄海暮蒼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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