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杯酒,其實是很有講究的,手臂交錯隻是第一步,接下來的第二步是先各飲半杯,然後互相交換酒杯,再一齊飲盡剩下半杯。同飲之後,第三步是擲杯於地,若是兩杯一仰一合,意味著男俯女仰,天覆地載,陰陽和諧,大吉大利。


    隻是齊玄素不懂這個,進行完第一步後就當是喝過交杯酒,渾然不知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的講究。


    不過話說迴來,就算齊玄素知道,也就止步於第一步了。


    清心寡欲的日子過久了,齊玄素還真有點不習慣越界過線。再有,張月鹿這麽保守,也不會讓他幹點什麽,這就算是破例了。


    接下來便是正常喝酒了。


    酒喝多了,談不上大醉,微醺而已。齊玄素便也稍稍放鬆了,不再是正襟危坐,右手端著酒杯,左手向後支撐著身子,右腿曲起,左腿伸直。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齊玄素口中喃喃,扭頭望著明月。


    張月鹿佯怒道:「怎麽,我今天和你喝酒,明天還能拔劍殺了你不成?」


    齊玄素又扭頭望向張月鹿,帶著醉意笑道:「倒也簡單,明天我出去找個野女人,按照我們的約定,你就得拔劍殺了我。」


    張月鹿搖了搖頭:「看來你是醉了。」


    「醉了嗎?我怎麽覺得才剛開始啊。」齊玄素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一向喜歡喝酒的張月鹿反而放下了酒杯。


    飲罷殘酒,齊玄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向屋內走去:「你的房間是哪個?讓我瞧瞧。我……不看張玉月的,跟這小娘皮不熟。」


    張月鹿有些哭笑不得,還得給齊玄素指路:「這邊。」


    進了張月鹿的房間,窗簾是拉開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格映照進來,鋪下一片黑白交錯的光影。


    看得出來,張月鹿有段時間沒在這裏住過了,還保持著很久之前的模樣。


    一張小床,一個幾乎沒怎麽用過的妝台,一個衣櫥,一桌一椅,除了房間原本的裝修痕跡之外,幾乎沒有額外的裝飾——初到玉京的張月鹿還很窘迫,太平錢要算計著花。


    齊玄素似乎看到了一個倔強的小姑娘,清早離開,傍晚歸來,努力奮進。


    當然,同時期的他可比不過這個小姑娘,就像七娘說的,傻乎乎的,什麽也不知道。


    雖然很不禮貌,但齊玄素還是借著酒勁來到衣櫥邊,打開了櫥門。


    出乎意料,這裏麵還放了許多衣物,湖綠色、素白色、玄青色的常服和衣裙。更多的則是道士的鶴氅,以及各種頭冠:混元巾、南華巾、逍遙巾、浩然巾、太極巾、包巾,止步於五品道士的混元巾。因為張月鹿升四品祭酒道士後就搬到玄都去了。


    還有一些比較貼身的衣物,非禮勿視,齊玄素就沒細看,把衣櫥的門給關上了。


    這很真實。


    齊玄素不由在想。


    自己呢?


    沒有父母,哪怕是澹台瓊這樣不太符合慈母形象的母親也沒有。沒有師父,不必是慈航真人這樣的師父,就是他臆想中的師父也是不存在的。


    他不斷在內心告訴自己,不該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大丈夫要振作,他還要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屁大點的事情也值得上心?就當一陣風,吹過就算。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


    那個名叫「齊浩然」的屍解仙偽裝成或者偽造了他的師父,他們的相處,到底有幾分是真情實意?或者這段迴憶和齊浩然都是假的,隻是一段便編排了好多遍的戲。


    七娘呢?


    齊玄素不敢想了。


    他覺得有點累了,酒意上湧,變為了困意。齊玄素很想睡一覺,於


    是順勢和衣躺在張月鹿的小床上,任由被窗格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月光打在臉上。


    張月鹿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坐在床邊,凝視著閉上眼睛的齊玄素,用手輕輕拂過齊玄素的臉龐。


    像微風拂過臉頰,涼涼的,又有點癢。


    齊玄素抓住張月鹿的手,然後主動往裏挪了挪。


    張月鹿略微猶豫,也和衣躺在了齊玄素的身邊。


    兩人並排躺在床上,什麽也沒做。


    齊玄素真就睡過去了。他已經很久沒睡覺了,這一次,他沒再做那個夢,沒再去靈山洞天。


    不管齊浩然是不是真的,最起碼張月鹿是真的。


    第二天的清晨,齊玄素醒來的時候,發現張月鹿已經不在了。


    齊玄素坐起身來,環顧四周,不見月光的靜謐,房間裏一片明亮。


    齊玄素下床離開張月鹿的房間,四處看了看,然後發現了一個既溫馨又可怕的情況,張月鹿正在親自下廚。


    不好的迴憶湧上心頭。


    「你醒了。」張月鹿的聲音響起,她端著一碗蓮子粥走了過來——好歹不是蓮子糕了,不過還算不上蓮子羹,比上次有長進,可惜長進不多。


    齊玄素清了清嗓子:「我不餓,沒必要這麽麻煩。」


    「主要是我很久不做有些手癢,你餓不餓倒是其次。」張月鹿十分坦誠,「嚐嚐吧。」


    齊玄素委婉勸道:「你作為讓無數女道士心心念念的傳說中的張月鹿,要以事業為重,可不能讓相夫教子的儒門思想局限了你,做飯這種事情還是交給道民,你專心公務,都是盡職盡責。」


    張月鹿微笑道:「我就是當個興趣愛好,難得今天有空。」


    話說到這個份上,齊玄素還能說什麽呢,當然不能辜負了張月鹿的一片「好意」。


    「一起吧。」齊玄素本著有福同享的精神發出邀請。


    張月鹿惋惜道:「我就做了一碗,便宜你了。」


    齊玄素坐在餐桌前,一手端著蓮子粥,一手用勺子緩緩送入嘴中。


    味道還是一言難盡,他就不明白了,大成之法都學得會,做個蓮子羹有那麽難嗎?張月鹿是不是故意的?還是說太有創新精神了,死活不肯依照前人之法,非要創新一下?


    張月鹿坐在齊玄素的對麵,雙手托腮,靜靜地看著他。


    用過了早飯,齊玄素和張月鹿便要各自出門,張月鹿還得接著參加九堂聯席議事,這個議事已經連開了好幾天,還沒完事,不能說又臭又長,卻也過於繁瑣了。


    齊玄素不在參與議事的名單之列,也沒道理去旁聽議事,他要去見老上司東華真人。


    三師加上三儲君,是六個人六條心。


    慈航真人與天師隻是大方向一致,不可能事事都是一心,畢竟蘇元儀可不姓張,她還代表了慈航一脈的利益。清微真人李無垢就更不必說了,年輕時算是李家的叛逆之人,雖然後來妥協了,但要說他和國師是同心同德,李家人都不信。不說其他,當初在鳳麟洲的時候,國師可是一再和清微真人詳談、深談,為的就是貫徹落實國師的思路想法,如果兩人想法完全一致,那麽國師還有必要這樣做嗎?


    這兩位真人都是如此,難道東華真人會例外嗎?


    更不必說,東華真人並非出身全真道三大派係中的姚祖派係,而是來自於玄聖派係。


    正因如此,齊玄素認為東華真人是可以依靠的力量。


    雖然有風險,但什麽事情沒有風險?過去齊玄素走得太順利,現在看來,未必就是好事。


    齊玄素先是聯係了東華真人的秘書宮教鈞:「宮道兄,我是齊玄素,我到玉京了。」


    「天淵道兄,你什麽時候到玉京的?怎麽事前也沒點風聲?」宮教鈞很客氣,也很親熱。


    他不再稱唿齊真人或者齊首席,轉為稱唿「天淵」,便是表示親近。


    宮教鈞在東華真人身邊的時候,的確可以這麽稱唿。可他不能幹一輩子秘書,早晚要外放的。謝教峰就是東華真人的前任秘書,外放之後,不再靠近權力,是怎麽對待齊玄素的?卑微諂媚,都不介意跟小殷稱兄道弟,隻要能討好齊首席。


    等宮教鈞外放的時候,再稱唿「天淵」就顯得有點托大,所以他特意加了個「道兄」,算是略表恭敬。


    齊玄素道:「昨晚剛到,不知真人有空嗎?我想見一見真人。」


    「真人在今天中午的時候有半個時辰的空閑時間,我幫你問下真人。」宮教鈞十分痛快。


    齊玄素同樣客氣:「有勞了,宮道兄什麽時候有空去婆羅洲,一定要通知我,好讓我略盡地主之誼。」


    「說定了,我一定要找天淵道兄討一杯酒喝。」宮教鈞笑著迴應道。


    很快,宮教鈞請示了東華真人,並給出答複。


    東華真人不僅同意給齊玄素半個時辰的時間,而且還推遲了下午的一些安排,專門給齊玄素騰出足夠的時間。.


    到了中午,宮教鈞領著齊玄素在私宅見到了東華真人。


    此時東華真人正在作畫,潑墨山水,齊玄素都不知道東華真人還有這等才藝,而且相當不俗。


    不過齊玄素沒有這方麵的造詣,除了一個「好」字便無法給出更多意見,也不去不懂裝懂,免得丟人現眼。


    東華真人示意宮教鈞出去,一邊繼續作畫,一邊問道:「事前不打招唿,一個人偷偷摸摸跑到玉京,這不像你的風格,出什麽事了?」


    齊玄素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昨晚到的玉京,先是去了安魂司。」


    東華真人問道:「你去安魂司做什麽?」


    齊玄素道:「我去開棺驗屍。」


    東華真人執筆的動作為之一頓,在畫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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