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漸漸由漆黑變為深藍,天際盡頭浮起一抹魚肚白。


    夏天日頭長,再過不久,就要天色大亮了。


    此時的金陵府十分悶熱,甚至一絲風也沒有,有些百姓已經早早起了,出來打水。


    不是所有的金陵百姓都吃秦淮河或者大江的水,金陵府中還是有許多水井的,通常是十幾戶人家共用一口水井,平時排隊打水,所以有時候會趕個大早。


    此時好些人正圍在井前議論紛紛,後來之人見了,湊上前去,就見從井中提出的井水中竟有一隻怪魚,通體漆黑,又生有四肢,似是四腳蛇,又像是蟾蜍,皮膚上滿是疙瘩,有些惡心滲人。


    就在這時,一個青鸞衛挎刀奔來,背後還插了一根小旗,讓這些百姓嚇了一跳,紛紛散開。


    這名青鸞衛來到水井前,看了眼水桶,顧不得喘息,大聲道:“縣衙有令,有賊人在城中水井投毒,暫時封閉水井,不得使用!”


    金陵府乃是三位一體,既是州城,又是府城,府城之下還有附郭縣。換而言之,縣衙、府衙、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巡撫衙門、總督衙門同在一城。亦即知縣與知府、布政使、巡撫、總督同在一城。


    官場上有句話,叫作: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州城。其他知縣是百裏侯,附郭知縣卻像個仆從丫鬟,趨蹌倥傯,供億紛紜,疲於奔命,官場中人都認為附郭縣令太難當,當不得。所以才說前生作了惡的人才當附郭縣令呢,這是報應,作惡多,報應也重。


    此時與小民百姓打交道,便要縣衙出麵,故而青鸞衛傳的是縣衙命令。


    百姓們聞聽此言,又是唬了一跳,議論紛紛,有年長者開口問道:“敢問這位上差,那什麽時候才能用水呢?咱們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就這一口井,我們這兒距離水堂又遠。”


    青鸞衛迴答道:“水堂的水也暫且不能用了,等道長們過來淨水,他們說能用,那就行了。”


    說著,青鸞衛取出兩道衙門的封條,貼在了井口上方,形成一個“乂”字,又在不遠處的牆上貼了早已準備好的告示。


    做完這些之後,青鸞衛又馬不停蹄地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百姓們聚攏到告示前,自有識字之人站出來大聲誦讀告示。


    說起來,這也是本朝的功德,識字之人比起前朝時多了十幾倍,基本上人人都會寫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十個數字,用於日常生活已經是足夠了。


    再過了大半個時辰,兩個滿頭大汗的道士跑了過來,身上掛著大小挎包,手裏提著木箱,身後背著類似書生書箱的大箱子,看了眼水井上的封條,停下腳步,將大小箱子放下,從中取出符籙和各種瓶瓶罐罐,開始準備淨除知命教的詛咒。


    道門與知命教為敵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對於知命教的許多手段都有破解之法。這也是道門應盡的職責,否則道士們憑什麽受人敬重,憑什麽地位超然手握大權,就是要在關鍵時候能站出來護佑一方平安。


    隻是金陵府承平日久,花圃道士太多,這次驟然遭遇變故,卻是不免手忙腳亂,無論是上麵負責調度指揮的高品道士,還是下麵具體行動的低品道士,都不免忙中出錯,也不乏偷閑摸魚之人。


    對於江南道府而言,老城這邊還好,算得上井井有條,情況很容易就能摸清。難的是棚戶區等地,那裏本就魚龍混雜,除了人員成分複雜,環境地形等情況也十分複雜,就是與各方勢力都有交集的衙役和青鸞衛們,同樣很難說清。


    不幸中的萬幸,李命乘將北辰堂靈官大批調入棚戶區,名義上是緝拿丐幫之人,算是歪打正著,反而間接維持了此地的局勢,沒有變成最壞的情況。


    不過就算如此,情況仍舊不容樂觀。


    外城一處低矮雜亂的棚戶區中,一個漢子正在打水,這口井十分簡陋,連個軲轆都沒有,隻能用雙手慢慢往上提,沒有力氣還真幹不了打水的活計。可就算如此,還是比去秦淮河那邊背水要省力許多。


    也正因為這口井太過簡陋了,就連兵馬指揮司都不知道其存在,根本沒有人過來貼上封條。


    片刻後,漢子終於把木桶提了上來,擱在井沿上。


    就在這時,一條生有雙翼的怪魚從木桶中一躍而出,一口咬在漢子的肩頭上。


    漢子慘叫一聲,伸手一把扯下怪魚,卻不想這怪魚生就了一口尖利牙齒,生生撕下了漢子的一塊血肉,傷口中立時流淌漆黑的鮮血。


    此時老城的一條街道上,兩個兵馬指揮司的兵丁正在撬開街道兩側暗渠的上方石板,兩個道士在不遠處站著,雖然是清晨,但也有了幾分暑熱,這兩個道士修為不夠,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忍不住用袖子充作扇子,忽忽扇風。


    一個道士道:“這個老天,我聽說別的地方都在加固堤壩,防洪水。咱們這兒倒好,不刮風,也不下雨,可真是兩重天。這也就算了,昨晚大火,真武觀燒成了白地,今早又鬧妖人,什麽世道。”


    另一個道士輕聲道:“閉上你的臭嘴,什麽世道?當然是太平世道,讓人聽見了,今天再出什麽亂子,挨罵的人裏少不了你我。”


    兩個兵馬指揮司的兵丁也在小聲嘀咕,他們不算是正宗的黑衣人,歸在輔兵的行列之中,戰時負責運送糧草、挖掘工事、各種雜務,太平時節的職責中就有疏通溝渠這一項。金陵府的下水道十分龐大,分為暗渠和明渠,錯綜複雜,具體圖冊掌握在兵馬指揮司的手裏,今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兵馬指揮司就傳下命令,要配合江南道府疏通溝渠。


    照規矩是每年清溝,三年修繕,今年剛剛清了一次,怎麽又要清?這不是吃飽了撐的?


    隻是沒辦法,上頭的命令違背不得,隻能大清早來跟臭水溝較勁。


    一人小聲道:“老許,你說清溝就清溝吧,怎麽又跟這幫道爺扯上關係了?這幫道爺平日裏可都是鞋底不沾泥的主,哪裏會管這些事情,以前見到我們清溝都是躲得遠遠的,這次怎麽主動往跟前湊?”


    另一人有氣無力道:“肯定和咱們一樣,都是上麵壓下來的任務唄,否則他們樂意在這裏當監工?”


    “是這個道理,也不知道上麵的老爺們又想幹什麽,難道是皇帝陛下要來金陵行宮?”先前那人忍不住猜測道。


    “不要亂猜了,趕緊幹活,要不一會兒太陽出來,那可有罪受了。”


    正說著,厚重的石板終於被撬開,露出了下方的暗渠,一股潮濕之氣夾雜著臭味隨之湧了上來。


    兩人定睛一看,顧不得臭味,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暗渠中竟是有好些怪魚遊動,生有觸須,又不是魷魚。


    兩名道士邁步過來,看到暗渠裏的怪魚後,也是臉色凝重起來。


    定淮門江南道府倉庫的大門被好幾個人推著,沉重地開來。


    一名主事道士大步走入倉庫之中,環顧一周,立時大罵道:“你們這幫混蛋,不是配置了‘小龍珠’嗎?怎麽不用?等著起火嗎?”


    也不怪他,大夏天本就炎熱,倉庫裏堆滿了各類物資,進來後如入蒸籠,汗如雨下,這位主事道士又剛剛在副堂主那裏受了一肚子的氣,自然一點就著。


    跟著進來的執事道士被主事道士罵了,立刻迴頭去罵看守倉庫的道士:“倉庫條例上寫得清清楚楚,必須保證‘小龍珠’十二個時辰開啟,誰關的‘小龍珠’?”


    所謂“小龍珠”,就是道門的仿製龍珠,分成好幾個型號,暫時還不能驅動飛舟,卻能有效降低溫度,有防火的作用,不過同樣需要“玄黃”作為補充。


    另一名執事道士接言道:“這個月的‘玄黃’用完了。”


    “玄黃司那邊的報賬怎麽都是頂格的?我看你們是窮瘋了!”主事道士又罵道,“連‘玄黃’都貪,就貪吧,幹脆接根管子,直通真武湖,連水費也省了!”


    執事道士畢竟心虛,也不敢還口,又扭頭斥責屬下:“傻站著幹什麽,還不趕緊啟動‘小龍珠’?”


    立時有道士去啟動‘小龍珠’。


    主事道士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吩咐道:“準備賑災物資,用不到是最好,若是有需要,立刻就能運出去。要是缺斤少兩,想來不必我多說什麽,調查組可就在金陵府呢。”


    兩名執事道士趕忙應下。


    主事道士見兩人還是平日裏那副應付神態,猛地抬高了音調:“我這次說的是正經事,你們不要想著敷衍了事,我告訴你們,這是掉腦袋的大事,你們要是幹不了,或者不想幹,趕緊提前說出來,讓別人去幹。你們不幹,有的是人幹!”


    兩名執事道士趕忙端正了麵容,唯唯諾諾地應下。


    類似的情景發生在金陵府各個地方,可以說,除了黑衣人之外,所有能動的人手全部被動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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