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愉從胭脂鋪子出來之後,不緊不慢地往城外的青白觀行去,他必須要與師娘錯開時間,免得被師姐看出什麽端倪。


    不過當他迴到青白觀的時候,卻是吃了一驚。


    師父白永官竟然迴來了,正坐在堂上。


    盧愉心中忐忑,畢恭畢敬地上前拜見。


    白永官麵無表情,看不出喜怒,隻是讓侍立在旁邊的弟子白悅在堂上點燃一根蠟燭。


    盧愉心中奇怪,這大白天的,點什麽蠟燭?


    可說來奇怪,就在白悅點燃蠟燭後不久,外麵的天色突然陰沉下來,似乎馬上就會有一場大雪落下。


    如此一來,蠟燭的光亮反而恰到好處了。


    盧愉心中震驚,這是什麽神通?未卜先知?


    就在這時,師姐白悅輕聲問道:“師弟,我要的胭脂,帶迴來了嗎?”


    “帶迴來了。”盧愉趕忙拿出自己買好的胭脂送到師姐麵前。


    白悅接過胭脂,道了一聲謝。


    盧愉左右張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問道:“師娘人呢?”


    白永官開口道:“你師娘身子不適,正在休息。”


    盧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還和師娘共處一室,師娘身體如何,他最清楚不過,可短短一個時辰之後,師娘就身子不適了,誰會相信?


    與此同時,齊玄素已經出了遺山城,沿著山路往青白觀行來。


    齊玄素剛剛踏上山路,便感覺不對,比起城內,天陰得更厲害了,風中除了料峭寒意之外,還夾雜著雪粒,怎麽看都是馬上就要下雪的預兆。


    抬頭再看位於山路盡頭的青白觀,竟是燈火通明,十分醒目。


    雖然齊玄素不知道突如其來的風雪到底意味著什麽,但也明白情況有些不對,可能是那些古仙信徒開始準備動手了,也可能是此地的天氣就是如此變化不定。


    為今之計,他隻能繼續往青白觀,希望道觀中的道士們能給他一個答案。


    ……


    一座地下大殿之中。


    六臂女子的雕像前,一名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抱胸而立,臉龐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中,隻能看到一個蓄有短須的下巴。


    如今世道,蓄須與否,在於年齡。


    一般而言,三十歲以前都不會蓄須,以無須為風尚,話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麵白無須的形象,可見一斑。


    到了三十歲之後,就可以蓄須了,因為這個時候已經是為人父,一般以短須為主。


    五十歲之後,則是必須蓄須,否則便是有失威嚴,沒有尊長模樣,一般以長須為主。


    故而年輕人沒有胡須不算什麽,甚至還是風尚,可如果老人沒有胡須,就極為少見了。


    說白了,男子的胡須就像女子的發髻樣式,總要隨著年齡的變化而變化,年輕人以無須為美,老人則以蓄須為美。


    如此說來,此人應是一位中年男子,年齡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


    雕像有三丈之高,其腳下一圈堆滿了正在燃燒的蠟燭,少說也有數百蠟燭,使得雕像好似立在一個完全由燭光構成的蓮座之上。


    在雕像前是一個祭壇,上麵堆滿了人頭,有年歲久遠已經化作骷髏的,沒有半點皮肉,也有剛剛斬下不久的,雙目還未合上,眼神空洞,表情驚恐。


    祭壇前跪坐著一個僧人,背對著中年男子,雙手合十,閉目誦經。


    中年男子仰頭望著神像,說道:“看起來,進展得還算順利。”


    “有一個阻礙。”僧人沒有起身,也沒有迴頭。


    “阻礙?”披著鬥篷的中年男子收迴視線,嗓音低沉。


    僧人說道:“我們可以借助無數生魂的力量在短時間內打破人間的限製,可天道規矩在上,哪怕是長生之人也無法違抗,所以還需要一個合適的容器,以此來瞞天過海,躲避天道的鎮壓。這就像前朝時的過厘關,律法中有漏洞可鑽,前提是得有一個秀才。”


    按照前朝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劍出行,不需要路引,過厘關不需要繳納厘金。


    有些客商過關的時候,為了省錢,便花錢請秀才出麵過關,從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裏,要過十二個鈔關,交費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裏路一文錢,請一位秀才,則隻要一百文左右。


    隻是本朝已經廢黜此法,故而僧人才要刻意強調前朝的過厘關。


    “一個容器,沒有問題。”中年男子不以為意道,“我手下有幾個虔誠信徒,十分願意為了‘神降’獻出自己的性命。”


    “他們恐怕派不上用場。”僧人抬頭望向六臂女子的雕像,“這次的‘神降’遠勝以往,降下的神力與以前降下的神力不是一個等級。所以需要的容器必須十分堅固,要麽是一位天人,要麽是體魄特異且心誌堅韌之人。”


    “體魄特異,還要心誌堅韌。”中年男子沉吟道,“這也是道門靈官所需要的條件,這種人大多去了道門,甚是少見。不過我會盡力去找的。”


    一名士紳和一名書生出現在披著鬥篷的中年男子身後。


    中年男子隨口問道:“聖女的傷勢如何了?”


    士紳迴答道:“不容樂觀,雖然性命保住了,但四串性命交關的神賜流珠徹底被毀,以及那處箭傷,使她遭受了重創,短時間內都無法出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說道:“少了一人,還剩下六人。希望這兩個道門高手隻是路過而已。”


    士紳問道:“如果不是呢?”


    中年男子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問道:“他們現在去了哪裏?”


    士紳道:“兩人剛剛分開了,一人留在城內,似乎打算去百戶所,另外一人則出城去了青白觀。”


    中年男子吩咐道:“通知‘道士’和‘皂吏’,先不要妄動,以監視為主。”


    “好。”士紳應了一聲,轉身向外行去。


    ……


    張月鹿獨自一人來到了百戶所,出示表明身份的籙牒之後,見到了本地的青鸞衛百戶羅驍。


    雖然青鸞衛不在道門的體係之內,但按照慣例,張月鹿對等千戶,所以羅驍的態度還是頗為恭敬。


    張月鹿沒有兜圈子,取出那顆頭顱,大概說了古廟的經過,並且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想要看一眼屍體。


    羅驍聽完之後,恍然道:“張法師覺得此事與古仙有關。”


    張月鹿在外人麵前總是不近人情:“不是覺得,而是一定,難道羅百戶不這樣認為嗎?”


    “法師所言極是,隻要古仙信徒才會如此行事。”羅驍點頭讚同,因為他的確是這麽認為的。


    在羅驍的帶領下,張月鹿來到了百戶所的停屍房。


    與張月鹿通過“紫微鬥數”所見的景象如出一轍,停屍房中擺放著許多屍體,大多用白布蓋著,還有一些巨大鐵匣,三個疊放算一組,十組靠牆並列排放,用以停放暫時無法下葬的屍體。


    那具無頭屍體位於停屍房的最深處,羅驍領著張月鹿來到屍體前,遲疑了一下:“屍體可能不太雅觀,還望法師有所準備。”


    “無妨。”張月鹿道,“天罡堂也好,青鸞衛也罷,都少不得與死人打交道,沒有那麽嬌氣。”


    羅驍不再多言,直接掀開了蒙在屍體上的白布。不過考慮到張月鹿是女子,他隻是將屍體的上半身露了出來,下半身仍舊被白布蓋著。


    一具無頭屍體,已經被人開膛破肚。


    張月鹿麵無表情地望向屍體,目光在被震碎的心髒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問道:“怎麽沒有腐臭味?就算是冬天,也不至於半點味道沒有。”


    “是福馬林的效果,這是從西大陸傳來的新玩意,經過大量稀釋,可以用來保存屍體,但如果濃度高一點的話,甚至比綠礬油的殺傷力更大。”羅驍解釋道,“我們過去為了防腐,或是用鹽,或是用水銀,不過這兩種辦法都價格不菲,不如福馬林實用。”


    所謂“綠礬油”,就是道士們煉丹產生的廢液,具有強烈的腐蝕作用,西大陸將其稱之為硫酸。


    張月鹿點了點頭:“西大陸的確有許多新鮮玩意。”


    羅驍打開張月鹿帶來的包袱,將那顆燒焦的頭顱與屍體拚接在了一起。


    張月鹿望著屍體,說道:“震碎心髒,砍去頭顱,這是隱秘結社取生魂的手段。”


    羅驍問道:“此話怎講?”


    張月鹿道:“身之主宰是心,心之所發是意,意之本體是魂,意之所在是魄。震碎心髒,便是將‘意’逼入腦袋之中,然後再砍下頭顱,施以秘法,便可以將生魂困在腦袋之中,反而省卻了盛放生魂的特殊器具。我們起初以為是圖財害命,沒有多想,也沒有檢查這顆頭顱。遇到邪教妖人的時候,為時已晚,一把大火把頭顱燒成了這般模樣,其中的生魂自然也消散了。”


    在有關生魂和古仙的方麵,青鸞衛的確不如天罡堂,羅驍沒想到困擾自己多時的難題很容易便被道門中人破解了,不由道:“如此說來,這夥妖人是所謀甚大了?”


    張月鹿問道:“有沒有死者的具體資料?最好包括生辰八字。”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接口道:“當然有。”


    張月鹿轉頭望去,一個身著青鸞衛服飾的老者緩緩走了進來。


    羅驍介紹道:“張法師,這位是我們百戶所的試百戶何念,所裏的一應文書都是由他掌管,這個案子也是他負責的。”


    何念向張月鹿行了一禮:“見過張法師,這具屍體便是老朽解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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