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鹿本已做好了齊玄素對於這類新戲嗤之以鼻的準備,卻沒想到齊玄素還真看進去了,而且十分入神,張月鹿幾次看他,都發現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戲台之上,極為專注。


    若是以前,張月鹿怕是要深思幾分,說不定就要瞧出什麽端倪,不過如今卻是不同,她下意識地往好處想,隻當齊玄素第一次看這種新戲,受到震撼。而且《無間道士》取材於東方故事,而非《三堂會審嘉力雷》那種西方故事,沒有太多突兀感,也更容易讓人接受。


    待到一場終了,大幕緩緩落下,齊玄素這才迴過神來,歎息著讚歎道:“好,好,好。”


    “好在哪裏?”張月鹿笑問道。


    齊玄素沉吟道:“一時竟是不知從何說起。借用一句老生常談的話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張月鹿一怔。


    齊玄素道:“不是山下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拿我們的搖光軒來說,何嚐不是一個小小的江湖?你是盟主,我是狗腿,各人都有各人的角色。”


    張月鹿輕輕給了齊玄素一拳:“如果你是狗腿,那麽我是什麽?天淵,你是拐著彎罵我,還不惜殺敵八百自損一千。我在你的眼中,就這般麵目可憎嗎?”


    齊玄素聽出張月鹿的語氣有幾分不對,趕忙道:“是別人這樣看我,我萬萬沒有這樣的想法。你在我的眼中,就像、就像……”


    張月鹿也不說話,雙臂環胸,斜著眼看他。


    好似在說,我倒要看你怎麽恭維我。


    齊玄素想了半天,試探地說道:“就像仙子?”


    “俗。”張月鹿麵無表情道。


    齊玄素又道:“女俠?”


    張月鹿嘴角翹起:“我倒是挺喜歡這個‘俠’字,可惜,用江湖上的話來說,我是‘鷹爪’,而且還是鷹爪中的頭目,哪裏跟俠扯得上關係?”


    齊玄素隻得再想:“就像當空一輪明月?”


    “你怎麽不說像星星呢?‘張月鹿’本就是星宿之名。”張月鹿還是不滿意。


    齊玄素兩手一攤:“學問就到這裏了,再也沒有了。”


    張月鹿輕哼一聲:“我看你不是學問就到這裏了,而是誠意就到這裏了。”


    齊玄素無奈道:“怎麽就扯到誠意了?我記得你當初說過,不喜歡別人恭維自己。”


    張月鹿頓時語塞,強自道:“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齊玄素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實話實說了。你在我的眼中,就好似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


    張月鹿一怔:“哪有這麽玄乎。”


    齊玄素隻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張月鹿起身道:“我們該走了。”


    兩人出了妙聆樓,來到外麵少初街上,街上懸掛的燈籠還未熄滅,夜幕上仍舊可見有人燃放的煙火——這是道門三大節日中的最後一個,所以格外熱鬧。


    兩人並肩而行,誰也沒有說話,最後眼看著少初街就要走到頭了,齊玄素才斟酌言辭,主動打破沉默:“青霄,你似乎有話想說?”


    正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張月鹿一驚:“你看出來了?”


    齊玄素笑道:“此處無聲勝有聲。”


    張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還是挺有學問的,果然是誠意不足。”


    齊玄素道:“這都是當年在萬象道宮打下的老底子,其實我的學識巔峰是在剛剛從萬象道宮結業的時候,這麽多年過去,已經有不少都還給了當年的學宮教習們。”


    張月鹿道:“我記得,你從萬象道宮的結業成績是優。”


    齊玄素歎息一聲:“可惜是下宮。”


    萬象道宮分上下兩宮,下宮主要收養孤兒,統一授課,為道門輸送人才。上宮則是五品道士升四品的時候統一進修,兩者可謂是天差地別。


    想到此處,齊玄素問道:“青霄,你升四品的時候去過萬象道宮嗎?”


    “去過。”張月鹿冷冷道,“我在那裏待了一個月,認識了一些朋友。”


    齊玄素看了眼張月鹿的表情,說道:“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說朋友,倒像在說仇家。”


    “有那麽明顯嗎?”張月鹿伸手揉了揉臉頰,“壞就壞在這個所謂的朋友上頭了。”


    齊玄素試探問道:“比李天貞還難纏?”


    張月鹿緩緩說道:“李天貞姓李,我姓張。張家和李家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劍仙時代,大劍仙是玄聖和東皇之父,待到大劍仙飛升,玄聖當權,才算是修複了張李二家的矛盾。可說是修複,實則是將反對聲音全部鎮壓而已,張家和李家都有人死在玄聖的手中。南張北李,從來都不是一句虛言。這麽多年過去,張、李二家一直都是分分合合,可總的來說,還是維持對抗的態勢,我對李天貞出手,落了李家的臉麵,張家的許多老家夥都是樂見其成,姑且還能算是一致對外。”


    齊玄素細細咀嚼張月鹿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你的意思是,李天貞是外敵,而這次是內患。”


    張月鹿一聲長歎:“可以這麽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裏。”


    齊玄素接觸女子不多,可不意味著他心思遲鈍,這會兒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就聽張月鹿接著說道:“世世代代交好,便是世交。長輩們自然想要讓這種交情延續到下一代,如何延續下去?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聯姻,在這種事情上,那些老家夥們同樣是樂見其成。”


    齊玄素沒有急著發表自己對此事的看法,而是說道:“你平日裏無論公開還是私下,都稱唿我們的真人為掌堂真人,到了自己家,反而成了老家夥。看來這些人已經讓你不滿許久了。”


    張月鹿道:“都是些不知隔了多少輩的親戚,平常時候看不到他們,到了這個時候就跳出來指手劃腳,很是煩人。”


    齊玄素想了想:“地師不是很看重你嗎?你不如求求地師。”


    張月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齊玄素:“你是不是忘了張家還有位天師?你讓地師去管張家的家事,那麽置天師於何地?求助地師是最後的選擇,意味著我打算離開正一道,加入全真道。”


    “是我思慮不周了。”齊玄素也覺得自己出了個餿主意,“那你是什麽想法?”


    張月鹿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齊玄素。


    齊玄素也隨之停下腳步,隻覺得有些背後發涼。


    張月鹿忽然道:“顏明臣,三十歲,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歸真階段的煉氣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輕有為。在眾多世家子弟中,算是佼佼者。我升四品道士去萬象道宮的時候,他也剛好升四品道士,於是相識。按照年齡輩分,我該稱唿一聲世兄,當時沒有多想,隻當普通朋友。可此事不知怎麽被我娘知道了,非要我今年迴去過年,見一見這位世兄。”


    這段時間以來,齊玄素也逐漸摸到了張月鹿的性子,她多少有些逆反心理,誰要是強迫她做什麽,她就偏不做什麽,隻怕是這位澹台夫人適得其反了。


    齊玄素心中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三十歲的四品祭酒道士,也算是年少有為。隻是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


    張月鹿輕聲道:“你不是一個人嗎,獨自留在玉京城過年也是冷冷清清,不如陪我迴家過年?”


    齊玄素如遭雷擊,整個人徹底僵住。


    過了好一會兒,齊玄素才迴過神來,急聲道:“我一個小小的七品道士,昆侖階段的散人,沒有家世背景,去跟一個四品道士正麵交鋒,還要順帶對付以令堂為首的一眾張氏族人,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張月鹿笑了笑:“我會打無準備的仗嗎?那些主要敵人都交給我,你看戲行了。正所謂‘挾天子而令諸侯’,你就是那個傀儡天子,什麽也不用做,令諸侯的事情由我去做。”


    齊玄素見張月鹿自信滿滿的樣子,又道:“既然如此,你隨便找個人不就行了?許寇就不錯。”


    張月鹿淡淡道:“許寇發妻亡故,又是出身齊州道府,還當眾頂撞過我,你說我能看上他,你自己信嗎?你都不信,我娘怎麽會信?反倒是你,如今堂裏不是許多人都覺得咱們兩人關係不一般嗎?我看正合適。”


    齊玄素道:“可是……可是……”


    “沒什麽可是。”張月鹿擺了擺手,“你現在已經不是七品道士,而是六品道士,曾經親手斬殺了一位罪民公爵,還不到二十五歲,未來可期。關鍵是,臨大事有靜氣,我需要一個不會怯場之人。”


    齊玄素問道:“此話怎講?”


    張月鹿解釋道:“其實我爹還好,關鍵是我娘。如果我這邊正跟顏明臣周旋呢,另一邊被我娘三言兩語就嚇出了原形,那就功虧一簣。你平時雖然慣會裝模作樣,但骨子裏卻是個有膽氣之人,這點小場麵,嚇不住你的。”


    齊玄素不由苦笑。不知該謝張月鹿的褒獎,還是應該無奈。


    張月鹿望向齊玄素,正色道:“天淵,我不強求。這個忙,你幫不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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