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蜜不好喝,這是齊玄素最大的感受。


    香到極致便是臭,甜到極致就是苦,竟然大有陰極陽生的道理。


    不過這不是重點,李長歌問道:“天淵道兄平時讀史嗎?”


    齊玄素知道正題來了,迴答道:“讀過一些,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而且曆史不能忘記,忘記曆史就意味著背叛。”


    李長歌說道:“前半句是太宗皇帝說的,後半句則是一個西洋人說的。煌煌史冊,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正應了那句話,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齊玄素不鹹不淡道:“永言道兄話裏有話。”


    李長歌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道門之患,不在於幾個古仙,也不在於佛門和聖廷,而在於道門內部。”


    齊玄素沒有急於發表看法。


    這是一個基本事實。


    李長歌繼續說道:“三道之爭這個命題過於宏大了,這不僅僅是理念或者利益的衝突,更是道門從娘胎裏帶著的病根,我們今天不談這個,說點別的。”


    齊玄素道:“永言道兄請講。”


    李長歌在桌上攤開一張地圖,上麵是現如今道門的疆域圖,也包括西道門,除了中原之外,海外各洲都用其他顏色標注了出來:“玄聖統一中原,後麵曆代大掌教在玄聖的基礎上開疆拓土,終有了今日的道門。關於這些海外疆域應該如何妥善處置,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鳳麟洲戰事,陳書華背叛,還有伊特薩姆納的複活,以及佛門問題,都可以歸類為這個問題的集中體現。”


    齊玄素望向地圖:“願聞其詳。”


    李長歌用手指在婆羅洲上,說道:“就拿婆羅洲來說,我們統治婆羅洲,卻不給婆羅洲之人上升的渠道,他們就會心存怨懟,就會反抗道門,陳書華就是例子。這裏的上升渠道當然不是指幾個副府主的位置,最起碼也得是參知真人,是金闕的席位。”


    齊玄素知道李長歌要說什麽了,不過因為立場問題和正確考慮,再加上不摸李長歌的真實用意,有些話齊玄素不好說,所以齊玄素選擇裝傻:“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衝天香陣透西京,滿城盡帶黃金甲。位子就那麽多,人人都想上位,沒辦法,這是曆朝曆代都無法避免的事情。”


    李長歌似乎看出了齊玄素在故意裝傻,繼續說道:“對於中原人來說,我們來到婆羅洲,我們征服了婆羅洲,陳書華這種人作為我們的手下敗將,要上升渠道,可她憑什麽爬到我們的頭上?戰場上打不過,卻能不勝而勝,豈不是給別人做嫁衣?而且金闕席位三十六個,讓出去一個,就要趕走一個,趕走誰?這天下還是中原人的嗎?如果不是中原人的天下,那麽我們征服的意義在哪裏?”


    這種問題當然不能擺在台麵上討論,破壞團結。可也不能裝作看不見,問題不會因為閉上眼睛就消失不見。


    齊玄素的臉色有些凝重,說道:“永言道兄,言重了。”


    李長歌笑了一聲:“不言重,這是我們這代人必須麵對的問題。我可以拿天淵道兄打個比方。”


    齊玄素沒有說話,隻是喝了口酒,心中卻在迅速思索。


    李長歌就當齊玄素默許了。


    “假如說,天淵道兄做了八代大掌教,有鑒於六代大掌教的一些問題,肯定會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不過天淵道兄缺少家族助力,要麽用張家的人,要麽用姚家的人,要麽就是身邊的人。


    天淵道兄有個秘書叫陳劍仇,婆羅洲陳氏出身,現在已經是婆羅洲道府的副府主了,做到首席副府主也是遲早之事。如果天淵道兄作為大掌教要提拔重用他,那麽會不會讓他做掌府真人?大概率會的,畢竟是自己的親信心腹。


    掌府真人已經是金闕的一員,擁有推舉大掌教的關鍵一票。等到推舉九代大掌教的時候,候選人要拉攏他,會不會做出一些許諾?


    如果金闕中的婆羅洲之人越來越多,票數夠多,大掌教候選人們為了自己的祿位,爭取選票,會不會施展一些所謂交易和妥協的藝術,優先滿足婆羅洲的利益而枉顧道門整體的利益?


    這還僅僅隻是一個婆羅洲,還有那麽多海外道府,甚至包括西道門,其實西道門好說,同宗同源,存續相依,沒什麽好說的,可是塔萬廷的人呢?就像胡恩阿汗這種人,該怎麽處置?不給上升渠道,他們心中不滿,要生出怨懟之心,給了上升渠道,中原人會怎麽看?我們打江山,把他們從西洋人的手底下救出來,結果爬到我們頭上去了?真是豈有此理。


    待到少數變為多數,雖有大力,無法扭轉,並且難以補救。這個時候,我們還不團結,為功業欲所驅使,黨同伐異,形勢便複雜起來了。萬一,蚌鷸相爭,兩敗俱傷,這些人反客為主,漁翁得利,真出了一個不是中原人出身的大掌教,中原人會怎麽看待道門?千秋萬代之後,後人又會怎麽評價我們?


    曆史讓人知興替,西洋人的大秦國,到底是怎麽滅亡的?天淵道兄不會不知道。


    難道說我們一路高歌猛進,一路橫掃天下,結果給別人做了嫁衣,不敗而敗。反倒是這些手下敗將,不勝而勝?


    用道門的劍為道門獲取更多,這道門究竟是誰的道門?


    也許有人覺得我們有神通,有道法,可是末法快要來臨了,不能求長生的道門又會怎麽樣呢?畢竟我們不能像佛門一樣畫餅充饑。


    而且講文明了,過去雙方殺個你死我活的方式也不適用了,在外麵的敵人,我們可以痛下殺手,在內部的敵人,就不容易分辨了,使得這個問題更加複雜。”


    聽完李長歌的話語,齊玄素沉默了。


    以李家為代表的太平道能夠力壓另外兩道,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的確迎合了很多人的想法和擔憂。


    再怎麽平等,再怎麽正確,有些思潮也是壓製不住的。


    也許壓一兩年可以,十年二十年也可以,可幾十年上百年呢?總有壓不住的時候,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鳳麟洲會叛亂,陳書華會叛亂。


    難道中原人就不會叛亂了嗎?也許那時候就不能叫叛亂了,而是起義,敢教日月換新天。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冠會落地,大掌教的道冠呢?


    李長歌也喝了一口酒:“不知天淵道兄怎麽看?”


    齊玄素這會兒卻是無話可說。


    因為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解,團結是要割讓利益的,權力也是利益之一。可自古以來,權力是最敏感的,稍有不慎就要死人。別說割讓權力了,窺伺權力都是取死之道。在規則範圍內奪取權力,如果沒有可以依仗的武力支撐,結果是不作數的。


    東華真人和清微真人之爭,不是什麽規則約束,而是兩人背後都有足夠的實力支撐,這是內耗最小的最優結果,正因為互相奈何不得對方,所以才要遵守雙方提前定下的規則,如果雙方實力變得不對等,那麽規則就不作數了。


    齊玄素隻好說道:“想必永言道兄已經有想法了。”


    李長歌坦然道:“的確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齊玄素道:“願聞其詳。”


    李長歌放下酒壺,語出驚人:“不再推選大掌教,大掌教就不需要為了上位而去爭取這些人,大掌教就可以從道門的利益出發,把持道門的大方向,隻要道門的根本利益得到保證,道門也可以給予他們想要的上升渠道,讓他們進入金闕。”


    圖窮匕見。


    齊玄素沒有這麽說,卻是這麽想的,所以他也單刀直入:“金闕合議推舉大掌教是玄聖的決定,如果不投票推舉大掌教,那麽怎麽決定大掌教的人選?由上一代大掌教直接指定接班人嗎?”


    李長歌道:“這當然是一個辦法。”


    齊玄素心中明白,為什麽會有李家想要世襲大掌教的說法了。乍一聽,世襲大掌教是倒行逆施,可如果再加上李長歌所說的各種前置,那麽世襲大掌教就變得不那麽難以接受了。


    就算世襲也好過讓外人騎在頭上,這就是很多人的想法。


    難怪李家這些年一直強調大聖祖和聖祖,這是從血統上找法理依據,道門是道祖建立的,道門是玄聖整合的,“太祖”和“中祖”都是我們老李家的祖宗,我們當然是最正統的繼承人。


    不過這裏麵有一個阻礙,老張家。


    道祖是道門的創始人不假,道祖奠定了道門的根基也不假,可道祖並沒有真正在人間開宗立教,傳播教義,發展信徒。真正落實了這一切的是祖天師,所以祖天師相當於道門的“高祖”。


    老張家在道門地位就相當於聖人後裔在儒門的地位,所以才有了所謂天下隻三家人家的說法。


    張李之爭何嚐不是奪嫡之爭。


    齊玄素輕拍桌子三下:“說句不客氣的話,像我們這種既不姓張又不姓李的人,是不是此生就與大掌教尊位徹底無緣了?”


    齊玄素頓了一下,望向李長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過河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問江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問江湖並收藏過河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