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辣的太陽下,景物都有些扭曲、變形,藩溪近山多樹,卻也對著毒辣的天氣沒多大用處。豎著耳朵也聽不見個人聲,隻有午後的蟬鳴,響聲不絕。


    白前吃力的扯著手中的繩子,檾麻編造的繩子極為粗糙,蹭得掌心有些紅腫。索性這汲取的桶沒有多大,白前將那底端尖尖的小桶從井底絞上來,靠著木欄,將水倒進平底的大桶內。


    做多了這樣的事情,也就習慣了。白前重新將小尖桶丟迴井中,扶著木欄轉個身,兩手握住輪椅的後扶手。


    水桶在輪椅上,白前借著輪椅的支撐邁開步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雖說慢了些,但好歹是憑借自己的雙腿做些事情。白前已經很滿足了。


    轉個彎,又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穆府的樓閣屋宇最為華麗,園林就朝著半遮麵的美人設計,三步一園,五步一橋的,繞的很。不過好在穆家上任家主也是坐輪椅的,四下裏倒不會說碰見障礙。


    白前推著輪椅緩慢的前行,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他便停了步伐,側目等那人過來。


    原離自然的從他手裏接過一隻扶手,自己的另一手先扶著白前的手臂,略帶嗔怪的問:“怎麽又做這些?”


    白前借著他的力道,從輪椅側方抽出腋拐,站穩了之後笑道:“我也沒什麽事,就當鍛煉腳力了。”


    原離皺著眉想說什麽,卻隻在白前的腿上掃了一眼,最後還是沒有張口。


    白前轉了話題,問起他:“你那邊怎麽樣?”


    原離邊走邊說:“有進展,所以拿來給你看。”


    白前一聽這話,當即停了腳步,一雙眼閃著亮光,無比期待的看著原離。


    原離笑著在他後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先迴去,外邊太熱了。”


    白前架著雙拐,盡力提起自己的腳,讓速度變快一些。但他的腿其實已經不適合行走了,這速度一塊,難免就不穩起來。原離連忙拉著他:“你當心些!別再摔了!”


    白前訕訕的笑,想摸鼻子,但是又不敢鬆開拐杖。


    兩個人進屋時,原離已經是滿頭大汗,單衣也濕了整個背。白前的汗發不出來,更是渾身燥熱。原離將那桶水倒進盆中,絞了塊帕子給白前。白前接過那帕子,整個捂在臉上。涼意之下覺得舒服許多。


    等溫度降下來些,白前伸手把帕子遞還給原離。原離也不洗不涮,就勢在臉上擦了兩把。


    白前叫道:“我剛用過的!你換一塊。”


    原離笑笑,把已經變溫的帕子重新放進冰水裏:“用過又怎麽樣?說起來,給你看成果。”


    白前等這結果等了幾個月,也就顧不上計較兩人共用一塊帕子的事兒。原離看他急衝衝的樣子,身子繃的直直的,探著脖子,自覺好笑。


    忽略想逗他的心,原離從腰間抽出一個細長的木匣子,遞給白前。


    白前也顧不上去打量那個匣子長什麽樣,翻手開了扣鎖,就去掏裏邊的東西。


    原離也有些緊張,咽了口唾沫問道:“是這東西吧,你說的,紙張。”


    白前摩挲著糙紙的表麵拚命點頭:“終於做出來了!”


    原離也鬆了一口氣,在他頭上順了兩把:“這下就好了,你能畫畫了——讓我猜猜,你會先畫什麽……穆悅觀的麵紗?還是我的眼罩?”


    很久沒有看過白前這樣的笑容了。雖說他每天都在笑,原離卻覺得他根本不怎麽開心。那種柔和、溫順的笑意,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給所有人。


    白前的心思完全不在這邊,也沒在意原離說了什麽。手指無意識的在那幾張糙紙上抿過,白前的目光又挪到原離身上:“原大哥,紙張也有不同分類,還能再麻煩你麽?”


    原離愣了愣,在想他的含義時,白前滿臉歉意的繼續說:“我隻知道個大概,基本都是你自己研究出來的。但是既然我們做了,不如就做的更好一些,劃分的細致一些。”


    原離疑惑,便直接問他:“你不先試試麽?能不能在繪畫時使用。”


    白前解釋:“這紙是我作為畫師必不可少的東西,但是並不是說就是為了我畫畫才讓你研究這東西。穆家如今倒台,連個侍從都尋不來,想重新壯大這個家族,需要的還很多。”


    這些話他沒有跟原離說過,甚至也沒有和穆悅觀本人提起過。原離從未想過他已經有此計劃,還當他這幾個月就隻是鍛煉腿腳了。


    白前毫無隱瞞,坦誠的繼續說:“現在整個懷元隻有這裏有紙張,知道作法的人隻有你、我。這就是資本,是穆家重新站起來的第一步。我能重新開始畫畫,那之後就會有更多的東西。”


    “白前,”原離適時的打斷他,“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是景家的人。”


    原離提出和他一起迴藩溪時,白前就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外界環境鍛煉他,迫使他開始接近身邊那些人的思維,教會他懷疑別人,更是給他一個係統的思考方式。


    但這些再變,一個人的本質不會變。白前選擇相信原離。


    白前點點頭:“沒忘。”


    “那你是不是忘記了,我和天舒的不同。”


    對於原離的追問,白前略作思索就明白過來了。天舒是個自由的個體,隨意他想做什麽,都可以隨心所欲。高興的就幫景西出個任務,倦怠了就窩在荷酒,吃吃喝喝睡睡。但原離不同。他是在老爺子身邊做事的人,他最擅長臥底,甚至騙過了景西。


    白前笑笑:“天舒沒說過喜歡我,你說過。”


    沒想到他會這樣迴答,原離有些無奈,佯裝生氣:“利用別人的感情,這樣不對啊!”


    白前躲開他拍過來的手:“說真的,我信你。”


    太正經,讓原離有一瞬間的出神。不過是普通的三個字,原離卻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迴應。像承諾,像……一種告白。


    得了這一句話,原離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出賣他。


    白前轉了轉輪椅,在矮腳櫃上取出自己的畫箱,放在腿上之後,又轉著輪椅迴到桌子前。邊推著手輪,白前轉頭,無比真誠的看原離:“我覺得你不會跑去景西那裏泄密。不過就算你向著景西,我也不怕。有些東西隻有我能畫的出來,你說出去也沒有用。”


    原離被這補充給打蒙了,心中燃起的那一點點柔和燈光,瞬間熄滅。原離看看白前一本正經的樣子,禁不住低頭苦笑。這人和以前不同了,想的多了些。但好像又沒變,還是一個勁的犯傻。


    收了表情,原離問:“你要作畫?先把假肢脫下來吧,時間久了不好。”


    原離說的猶豫,白前默不作聲的應了下來。這幾個月他看了不少大夫,誰都要上來在他腿上捏捏揉揉的,也就不怎麽在意別人的目光了。況且原離也沒少看他的腿,白前也就沒有讓他迴避。


    將東西在桌上放好,白前撩起外衫,俯身將鞋襪拽下來。義肢的腳板露出來,白前將它們從輪椅的腳踏上挪下來,放在地麵上。褲腳寬鬆,倒也方便了他脫義肢。白前先卷起右腿,取下義肢之後開始解殘端的布巾。


    厚重的布巾纏了很多層,全部取下來那一瞬間,白前覺得一陣清爽,心裏也通暢許多。


    原離拿了塊溫熱的手巾給白前,終於還是忍不住,直言:“古大夫也勸你不要再走路了。白前,不能走路沒什麽的。”


    白前用毛巾捂著殘端,嚴重萎縮的肢體細細小小的,特別醜。白前眨眨眼,語調故作歡快:“剛剛我不是一路走過來的?我還打了水呢。”


    “白前!”


    白前彎腰去脫另一側的義肢:“我有分寸。等到實在不行了,我肯定不會走了——到時候站起來都不可能了。”


    原離有些無奈,緩和了口氣,還是想勸他:“難道要連腰也傷了,你才樂意?”


    “嘿!你說的什麽話!”白前呲著牙叫道,“誰會樂意自己被毒的半身不遂啊!”


    原離自知失言,掩了嘴不再吭聲,換了塊手巾給白前。白前捂上左腿,自言自語道:“好像更嚴重了,九叔的藥不管用。唉……我是這麽想的,如果不能走路了,留著腰不受損傷也沒什麽用。你不用擔心,我做好了準備,想的開。”


    原離摸摸他的頭:“隻可惜當時我們沒有及時發現。”


    “那沒辦法啊。小石頭給我喂毒,神不知鬼不覺的。而且誰都沒想到這毒還有潛伏期,專攻下盤。”白前把那糙紙攤開,提起鉛筆適應了下手感,“不過帝君壽誕那次倒是提醒我了,我應該畫架順手的輪椅——這木輪椅太重。”


    白前把話題岔開,專心的在紙上塗塗抹抹。原離也就不再說這茬事。不過安靜了一盞茶的功夫,原離和白前閑聊:“你真的要幫穆悅觀重建穆家?”


    白前做事時很難分心,外界的刺激全部變成引導,他就按照本能去做,事後連自己說過什麽都不知道。原離這麽問,白前就隨意的“嗯”了一聲。


    原離撓撓鼻尖,繼續問:“那你會娶她?”


    “不會。”


    白前畫的太專心,原離的神經也繃得很緊,絲毫沒察覺身後的人。


    “為什麽不肯?你不喜歡她?”


    “理由太多了。我當她是妹妹,相處中的感覺不對啊。她也不是就真的特別喜歡我,她年紀還小嘛,我畫出來的東西你們都沒見過,她看著我就覺得新奇。我又和她哥一樣坐輪椅,親近感就也有了。我不想耽誤她,等她發現她對我的隻是好感,而不是喜歡時後悔。而且……”


    身後的人出聲,清脆悅耳的女聲:“而且什麽?”


    原離一驚,迴頭看到穆悅觀站在門前,臉上一陣發燙。白前似乎也被這一聲給驚醒了,抬起頭去看穆悅觀。


    原離清楚的看到白前眼中一抹惆悵迅速消失,轉而變成決絕和堅定。原離有預感,白前藏了他想說的話。


    月把沒見,小姑娘又抽高了不少,身形越發高挑飽滿。白前看見她緊握的拳,猜她掌心中的物品是帶給自己的禮物。


    白前強笑問:“抓到明連沒有?”


    穆悅觀逼近幾步,定定的看著白前:“而且什麽?”


    那禮物,大概是送不出去了。


    白前狠下心,一雙眸子坦蕩蕩,語調平和的陳述:“你不是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想不起來要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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