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暖暖地斜照入院子,紫丞停下腳步。

    樓澈盯著他麵色蒼白覆滿疲憊的臉,那雙往常深邃的紫眸現下略有些空茫,就好像被淡雲輕籠的圓月,卻幾乎能讓人一眼就看出其中掩藏的無措。

    替他推開了前麵那扇門,樓澈卻沒有立刻放下手臂,而是輕輕攬住紫丞,輕輕的一下,就馬上放開,等紫丞意識到的時候,隻隱約覺得有種淡淡的溫暖環繞周身,很熟悉,卻已不知來自何處。

    “彈琴的,進去吧,”樓澈轉身,走出幾步,“放心,本大爺絕對夠義氣,就在外麵等你出來!”

    說罷衣擺一掀,真個在院中石凳上大咧咧坐下。

    “快進去吧!”樓澈笑得燦爛,輝映著日光,耀入對麵踟躕的人眼底,半晌,紫丞終是默默點了點頭,走進房內。

    樓澈就坐在那裏,看房門緩緩合上,將紫丞背影隔絕在自己的視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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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靜靜躺著的人,眉心舒展,輕緩的唿吸讓人安心,隻是鬢邊暗結的塵霜,與眼下憔悴的陰影……

    短短數月的時間,竟已似蒼老了十年。

    紫丞有些不敢相信,分明那日統軍出征之前,這溫和內斂的男子還與自己站在城牆之上,看江陵優美綿延的山,微笑著囑咐——

    微笑著,說出那些原本可以永埋心底的話。

    “……丞兒,實際上你的母妃因體質之故無法生育。”

    “……我到現在仍不知道瑛兒嫁給我是對是錯,畢竟瑛兒在遇見我之前,便與紫狩大哥結識了……”

    “瑛兒他……我知道她心裏原是喜歡大哥的……但是她……最後卻選擇了我,她說她想陪我一輩子,我心裏自是高興的。隻是她喜歡孩子,卻……我私下尋遍良醫也毫無辦法。後來陛下勸我立側妃,我實在不願……我是真心想好好珍惜她,便瞞騙他們瑛兒已有喜。正當我倆為此發愁的時候,你的生父,紫狩大哥恰巧來到江陵,將你交給我們,並說他要去尋找你母親,半年之後如若仍舊未果,便由我們作為你的爹娘,而他一直以師父的身份陪伴你身邊。”

    “我們原就深受大哥之恩,當時更是欣喜不已,後來,因緣際會下我們又收養了緒兒,一方麵也是想可以與你作伴。嗬……你們兄弟自小就感情深厚,我與瑛兒隻是沒料到,與大哥的對話會被緒兒聽到,以至於你們就此決裂……”

    “丞兒,你或許怪我這做父親的吧……畢竟……你和緒的身世本不該瞞著你們……但是為了瑛兒、為了劉氏宗族的聲譽,我卻什麽也不能說……那日,我知道你離開王府的時候,對我和你母妃自是怨怪的……但是我隻要你記住,無論你的身份是什麽,你永遠是為父摯愛的孩子。這個天下再重、再大也比不上你和緒在我心中的地位。”

    “……”

    紫丞在床前跪下,攥著被子的手也忍不住發顫,隻能埋下頭去,用額心死死抵住,宛如海潮般波濤洶湧的自責就這樣在全身蔓延開來。

    為什麽早沒有注意到?為什麽父王會在那天選擇將真相告訴自己?為什麽……如此明顯的跡象都感覺不出來?

    紫丞啊紫丞!你究竟在想什麽?

    “丞兒……”一隻手溫柔地撫上頭頂,紫丞一怔,想抬起頭,卻忍住了。那手微微發抖,一點點挪動著,緩慢,珍惜,仿佛能用盡最後的力量。

    “丞兒,你可知道……這次陛下將帥印交給你,其實我是反對過的……”

    怔了怔,卻恍然明白過來,紫丞隻覺得心酸,默默握住那摸索到肩膀的手,溫暖得讓人想哭。

    “……如今你來……為父真的很開心……這麽多年的心願也算能實現了……”

    多年的心願?

    紫丞抬起頭,望進劉協溫和的目光中。

    “丞兒……你自小就太過努力……我知道,你從前是因為曹操逼我退位,所以總想著……替我爭取迴來……”

    “父王……”

    紫丞感覺到掌心裏的手輕輕動了動。

    “你總擔心提起這些事,會讓我難受……可你是否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那個位子……”

    唇邊微弱的笑容一絲絲擴大,劉協仿佛陷入了什麽美麗的迴憶中,“尤其是在遇見瑛兒之後,收養了你和緒之後……我才發現,這世間除了父皇托付的江山,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我去守護……”

    “父王!”紫丞隻能拚命握緊劉協的手,那笑容讓他覺得幸福,覺得心酸,卻更加覺得恐懼,仿佛有什麽東西就要在那滿足一笑中失去了,“父王,你別擔心,風瞿先生就快到了,就算他治不好父王,還有勾陳前輩呢,孩兒知道他在哪裏,孩兒這就去找!”

    紫丞說著就要站起身,卻又不忍放開手。從沒有哪一刻,這樣無措這樣慌亂,更何況——先前樓澈不是還說,勾陳與騰蛇在將琴交給他之後就不知去了哪裏,那兩人向來行蹤不定,上一次是五年,這一次又要多久才能再見?

    “丞兒……”輕輕的一聲唿喚入耳,紫丞心中無邊的悔恨都仿佛消解無形,隻餘下綿延不絕的哀傷,幾要將人壓垮。

    “丞兒……自從瑛兒過世之後,我已經許久沒有這麽快樂過了……能在最後見到你,我很滿足……隻是……”

    “父王!孩兒這就去找緒,找他來見您!”紫丞立刻站起來,心裏卻仿佛突然被撕扯掉一塊,讓他需要彎下腰才能遏製住那深鑽般的疼。

    房門突然大開,秋風沾染著冰涼雨後的味道,在微暗的空間裏絲絲繚繞。

    青藍身影立在門邊,渾身的銳氣仿佛都被那陣風吹得七零八散,再尋不到,隻剩下顫巍巍迷離的脆弱。

    “……緒兒自小便任性了一些,他這幾年也吃了不少苦,我很擔心他……但是我知道你對他一向很好的……他……就交托給你了……”

    紫丞就那麽直直跪在原地,恍惚的呢喃前一刻剛剛從耳邊褪去最後一個尾音。

    “丞兒……人常說人生在世短短數年,眨眼即過……而我卻覺得……這一世對我而言,已經太長、太長……”

    “父王……?”

    試探性的輕聲唿喚,已經再不會有人迴應。

    床上的人睡著了,這一次,睡得深,睡得沉,唇邊隱約的笑,夾雜著些許難言的寂寞,與遺憾。

    劉緒仍舊站在門邊,沒有進來。

    紫丞跪著,手還緊緊握著那猶似真實的溫暖。

    天邊,仿佛有什麽聲音悠悠遠遠飄來,迴蕩在腦海裏,就與迴蕩在這真實的空間一樣,依稀似舊時,依稀如今歲——

    “母妃母妃,緒今天不想到夫子那裏了,緒想跟哥哥去山上!”

    “緒兒,不許貪玩。”

    “父王……嗚……哥哥哥哥!緒真的想去嘛!好不好好不好……”

    “……父王,孩兒今日的功課已經完成了,而且緒昨天剛剛背會一首新詩,孩兒答應他的獎勵還……”

    “丞兒,連你也……”

    “嗬嗬,讓孩子們去吧,難得的好天氣,該出去走走。”

    “這……好吧……”

    “耶——母妃萬歲!哥哥,快走啦快走啦!不然父王又要反悔了!”

    “啊!緒!等等……父王母妃!我一定會好好看著緒的!哎哎……緒,慢點!小心摔跤!喂——等等我啊!”

    那年那月,春風如醉。

    海棠花開了滿樹,燕子剪過,柳葉蛾眉刀裁色。

    淺顰含笑的美麗女子,與溫聲輕責的淡雅男子,組成一幅和諧的畫,被時間定格在最美麗的一瞬間。

    “瑛兒,以後每年都陪我看這花開,可好?”

    “當然好,協哥,以後每年,你、我還有丞兒和緒兒,我們一家人永遠都不分開。”

    永遠,都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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