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數裏,旌旗橫倒,雖然雙方皆有死傷,但這以少對多的艱難一戰,終究還是紫丞取得了勝利。

    帝台手執玉簫遙指西南,敗軍退走的方向,“西夷軍此戰派出皆是精銳,可算損失慘重,短期內應不可能再主動挑起戰事……”話未說完,禁不住低低咳嗽數聲,紫丞順著他的手看去,隻覺那膚色竟與周遭天色一般慘白。

    “大哥!”紫丞剛剛還因獲勝而有所放鬆的心情霎時又繃緊起來,不由抓住帝台的手,拉下來攥在自己掌心。

    不知為何,關於眼前人,紫丞近日裏總有種非常不詳的預感。

    好像下一刻不抓緊,他就會從眼前消失不見一般。

    紫丞的此番舉動,從戰事全麵鋪開時就一直在旁默默看他的樓澈自然一點不漏全都收進眼裏,心頓時沉落下來,低頭,是那兩隻交握的手。

    仿佛從來就沒有分開過一般,自然而然,相互扶持在一起。

    而剛剛戰場之上,白衣寬袍的男子吹簫引兵、迎風挺立的高大身影,褪了鎧甲的紫衣青年策馬如飛、指揮若定的優美神態……這兩個人,就像世間最般配的一對,無論何時,隻需不經意的一眼,就能知曉對方所想,就能默契得仿佛一心同體,密不可分。

    樓澈忽然覺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在這戰場之上,他卻真正是個局外人,還是個完全搞不清狀況、很多事都無法參與其中的不速之客。

    可是,就算再怎麽難過,樓澈還是腳下釘釘子,不肯離開半步。

    “丞兒,無礙的,”帝台搖了搖頭,微笑,“西夷雖然暫時不會再有大的動作,但曹操那邊,你可已想到應對之策?”

    紫丞並不立即作答,隻一皺眉,伸手拉開他剛剛披上的大氅,帝台未及阻止,右臂那處醒目的傷口已經暴露在紫丞眼前。

    “血根本就沒止住!你還用它吹了半天簫?”紫丞驚唿,狠狠捏了下帝台左手,眼含警告,“不許再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本將軍命令你好好休養,違者軍法處置!”

    帝台啞然,半晌苦笑,“丞兒,輕點,你捏得我手疼。”

    “都什麽時候了還耍滑頭?”紫丞雙眉緊鎖,神情焦急溢於言表,“你無非怕我丟了琴駕馭不了四方軍,那有何難!剛剛戰場上你也見到了,我怎麽可能做不來?”

    還要再說,突然見帝台視線越過自己看向身後,笑著輕輕點了下頭。疑惑轉身,樓澈正一臉慷慨地站在那裏,目光相觸時神情卻驀然變得有些局促。

    他在緊張什麽?

    “樓兄?”

    “那個……彈琴的,要琴的話,本大爺有!”

    鼓足勇氣,樓澈開門見山。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送紫丞東西,但這次總覺得挺不一樣,至於哪裏不同,又有些說不清。總之,就是被心裏突如其來的鄭重感給唬住,不由自主連嘻哈大王的態度也收斂了。

    “咦?”紫丞顯然非常納悶。

    樓澈生怕他不信,趕緊朝身後一摸——

    沒有?!

    登時傻住,樓澈倒忘了為自己澄清,甚至都沒有立刻就急得團團轉,顯然是嚇得不輕,還是帝台及時的一句話解救了他。

    “你換上這身弓兵服,是在什麽地方?”

    瞬間如醍醐灌頂,樓澈立時撒開步子轉身就飛出老遠,紫丞猶自不明,卻見他又跑迴來,急得滿頭大汗。

    “彈琴的,本大爺知道放在哪兒了,離這裏不遠,馬上就能找迴來,你一定要在這裏等本大爺,一定哪裏都不能去啊!”

    “一定要等本大爺啊——!”

    即使已經跑得看不清了,樓澈仍不忘迴頭強調一遍。直到那人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裏,紫丞仿佛還能聽見他獨特的嚷嚷著的惱人嗓音。

    “真是個孩子,”帝台看了紫丞一眼,無奈笑道,“你也是。”

    “大哥,別拿小弟開玩笑行不行?我哪能跟那種‘笨蛋’相提並論!”裝作不以為然,紫丞轉身欲走,卻被帝台拉住。

    “丞兒,留下來等他吧。”

    紫丞愕然,就要反駁。

    帝台卻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我的傷不礙事,這就迴營地處理。保管明天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哥,如何,可以放心了?”

    沉默,紫丞終究還是緩緩點了點頭,看起來似乎還有些猶豫不決。

    帝台重又披上大氅,由副將陪同離開,臨走前深深看了紫丞一眼,不過那時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並未留意。

    丞兒,是否連你也沒有察覺到,自己叫他“笨蛋”時,語氣裏那種特有的,淡淡甜蜜?

    傻人有傻福,果真是讓人羨慕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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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澈揣了一路的忐忑心情,在遠遠瞧見那個堇色身影的時候,終於穩穩放了下來。

    “彈琴的!”

    掩不住滿心歡喜,此刻的樓澈咧開嘴笑彎了眼睛,真正像個大孩子般讓人忍俊不禁,可紫丞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不發一語,拉住樓澈胳膊就走。

    “咦咦?怎麽迴事?彈琴的你要帶本大爺去哪兒啊?琴都還沒看呢!”樓澈雖然嘴裏嚷嚷,卻還是乖乖跟著紫丞走。

    在一處小溪邊停住,紫丞道,“就這裏了,樓兄,坐下吧。”

    “哦……”頂著滿頭問號,樓澈找了一塊幹淨的石灘,索性將那身難看的弓兵服解了鋪在地上,對紫丞招手,“彈琴的,你也坐過來。”

    往旁邊挪了挪,某種希望已是十分明顯。

    然而紫丞並未如樓澈所願坐到他身邊,而是在對麵蹲下,取出一塊方巾浸水洗了洗,清亮的溪水將他的手襯得更加瑩白如玉,樓澈愣愣盯著瞧,直到那雙手靠近了自己的臉,方才傻傻喚一聲,“彈琴的?”

    紫丞並不說話,隻是輕輕擦拭著樓澈臉上塵土,小心避開那道血痕,然後將方巾又洗了洗,用另一半觸上他刮傷的地方,因為傷口不深,也過了這幾個時辰,血珠已經凝固,不過因為沒好好處理,樓澈還是因一時牽動而忍不住齜了下牙。

    “……”紫丞見狀眉心皺得更緊,皎若月光的眸中流露出淡淡憂悒,語氣也不禁放得輕軟,“還疼嗎?”

    溫柔的吐息貼近著自己臉龐,樓澈隻覺胸中一陣轟鳴,忍不住朝紫丞看去。

    目光相接,凝視良久,幸福的感覺逐漸蔓延開,仿佛這樣簡單的一刻,就已足夠天長地久,刻骨銘心。

    “不疼,”樓澈笑著,雙手握住紫丞的手,攥一攥,再在露出的指尖上逐一吻過。

    紫丞怔了一怔,心跳有些不穩,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抽出來,看樓澈立時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隻淺淺笑道,“得上藥,不然會留下疤痕。”

    冰冰涼涼的感覺輕輕在左臉上徘徊,樓澈眯起眼,心裏滿足得直冒泡,“本大爺又不是女人,還怕留疤……”

    話未說完,猛然一驚,抓住紫丞,“喂!本大爺絕對不會破相的,所以彈琴的你也絕對不可以再給本大爺逃跑!”

    那雙深紫的眸子眨也不眨凝視他,隱含笑意。

    樓澈挺直的肩膀終於還是不確定地垮下,“那個,彈琴的,如果本大爺真的破相了,你……那個……”

    好吧,沒破相不也還是投入別人懷抱了?

    樓澈意識到這一點,心裏抽痛,仿佛剛剛那些幸福的感覺通通都已棄他而去,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

    “……”紫丞如何不知樓澈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思,隻是現下……搖了搖頭,將藥膏收迴袖中。

    “樓兄不是有東西要給紫某看?”衝樓澈微微一笑,紫丞這樣問道。

    “啊!對了!本大爺怎麽又忘了!”樓澈趕緊從身後取下一個瘦長的深色包裹,小心橫放在中間,“嘿嘿!彈琴的,自己打開看?”

    紫丞見樓澈那雙黝黑的眼滿是興奮的光彩,心裏也不禁生出許多期待。

    深灰的裹布一層層展開,宛如蒙塵的珍珠一點點露出美麗的原貌,而那修長的琴身,仿似真與明珠一般,會發出柔潤光芒。

    “樓兄,這琴是……”紫丞視線完全被吸引住,難掩神情中的驚喜。

    “送給你的!”飛快答了一句,樓澈挺起胸脯,完全的驕傲,以及因為得到紫丞認可而絕對歡快的神態。

    “……”見他如此,紫丞就算原本還猶豫著要不要收下,現在也無法拒絕了,兼之心裏著實喜歡這琴,十指碰上那琴弦之時,冰冰涼涼的感覺很舒服,幾乎讓人舍不得移開,周身真氣都如遇知音,瞬間鮮活通暢。

    此琴,簡直就像專為他量身打造!

    “多謝樓兄,紫某……”頓了一頓,下麵的話又盡數收了迴去。

    氣氛一時之間僵在原處,隻間或聽得幾聲細細琴音,是手指若有還無的撫弄。

    “彈琴的,其實……”心中失望與失意相交雜,樓澈聳拉下腦袋,“其實這琴是勾陳前輩做的,用的是千華山千緒木和騰蛇前輩的冰蠶絲。”

    既然跟本大爺扯上關係就讓你這麽難以接受,那就幹脆通通撇開好了,反正這樣說也是事實!

    紫丞微一頷首,輕輕笑了。

    樓澈頓時更加為自己猜得不錯而深感挫折,卻又因重逢之後難得看見他這樣溫柔的笑而心動不已。

    隻是,他卻不知紫丞心中真正所想。

    “嗯,下次見麵,紫某定會當麵謝過二位前輩。”並未明言,紫丞這樣輕描淡寫客套了一句。

    結果,再次無話。

    樓澈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為什麽彈琴的跟那家夥就能有說有笑,跟本大爺卻半天也蹦不出來一個字兒,好不容易說一句,也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場麵話,完全不似跟那人打情罵俏的親密。

    樓澈又氣又妒,忍不住就要耍大爺脾氣,可是一想到他現在尷尬的立場和可憐的處境,又隻能選擇沉默與忍耐。

    到處找人的日子,他已經受夠了,銳氣怒氣什麽的,也早在見到紫丞那一刻煙消雲散,樓澈此時唯一想做的,便是待在這人身邊,至於其他……都忍了!

    眼見那張臉不停變換著表情,未知下一刻又會弄出什麽鬼樣子,紫丞又是好笑又是歉疚,末了,隻問一句,“樓兄這琴,叫什麽名字?”

    “懷……”樓澈趕緊張口,卻又立馬咽迴去,“沒名字,彈琴的你看著取吧,反正也跟本大爺沒什麽關係。”

    怎會沒關係?這不是你千辛萬苦求來的?

    紫丞見他有心賭氣,暗暗搖頭。勾陳的性子他豈能不知,非得狠狠敲詐樓澈一筆才可能應下這差事的,遂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樓兄此言差矣,勾陳騰蛇二位前輩現下不在,你算是唯一的經手人,紫某受人之禮,哪有自己為之命名的道理?還是樓兄你來吧!”

    樓澈被他的話繞了一圈兒,本來就最聽不得禮數這種腔調的腦袋也有些不靈光,竟真以為非要自己命名才對紫丞的道道,故而幹脆腳一跺,聲一揚——

    “懷音!”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沉默。

    樓澈等了片刻,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發飆了,“彈琴的!不要總是在話說一半的關鍵時刻給本大爺玩啞巴行不行?”

    “樓兄……”紫丞終於開口。

    “嗯?本大爺如何?”樓澈歡唿雀躍,趕緊趁熱打鐵。

    紫丞卻到底還是猶豫,“沒什麽,就叫這個名字吧,很好聽。”

    很好聽,不能問原因,亦不必問原因,即使他分明看出樓澈臉上神情,在在都表示,他有多麽希望自己問出來。

    應是下了決心的吧?問出口,他就一定會正正經經迴答。

    所以,還是不要問了,自己明白就好。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必須麵對,必須解釋,而他現在,既不能將所有告之樓澈,也無法心安理得再次欺騙他。

    就先這樣,按他誤會的戲碼,演下去吧。

    至於——

    懷音,懷音……

    澈,無論如何,你的心意我已收到,而且,會好好保存,等到塵埃落定的那天,若還有機會,我願親口替你解釋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意思。

    呐,現在,我先悄悄地告訴你——

    澈,我也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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