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帳燈,一盞盞熄滅。

    空曠盆地,秋風颯颯,吹起主將帳前明火曳曳。

    “丞兒,還不休息?”男子掀開垂簾,白衣挺立如雅意雲鶴,麵容雖清瘦了些,卻仍稱得上豐神如玉,朗逸非凡。

    擱下朱毫,紫丞揉揉酸痛的肩膀,“大哥不是也沒睡?不以身作則反倒來怪我,未免也太矯情了吧?”

    背上突然傳來溫柔按捏的力道,紫丞微微眯起眼,滿足輕歎,“唉,真舒服……力氣好像又都迴來了。”

    假意懲罰似地按重了些,帝台知他言下之意,“別跟我說精神好了可以晚些睡的話,想讓大哥我背黑鍋,你可還修煉不夠!”

    吐了吐舌頭,紫丞想反正他等會兒有的是辦法蒙混過關。至於現在嘛,就不要拂逆帝台美意了,免得他一發狠也跟自己挑燈夜戰,豈不罪過?

    “大哥,說來奇怪,這都多久了,我怎麽還覺得你身體始終沒好全似的?”微微仰起頭,紫丞懷疑地看向帝台,隻見對方眸光輕柔,正專注手上動作,對他的問話,僅不置可否輕輕“嗯”了一聲。

    “……”紫丞幹脆放棄,反正也問過好多迴,他總是說沒關係,要麽就稱難得恢複忙碌之身可能疲累了些,而一旦自己建議迴休輿山或者就近去江陵休養一陣,他便兵來將擋戲說閑慣了不好好忙一下一定會未老先衰。

    總之,紫丞明白自己就算再巧舌如簧,遇上這個總是能以柔克剛,談笑間四兩撥千斤的大哥,真的也很沒轍。

    索性就隨他意,紫丞心想,自己再多加注意些,想來帝台身體一向健朗,應該也不會有大礙。

    兩人於是都不再言語。

    一個忙於照顧人,一個趁機想心事。

    帳內淡淡的寧謐氣氛讓人昏昏欲睡,紫丞有些撐不住,架著眼皮努力讓自己腦內迴複稍許清明,“大哥,還沒看完,西夷那邊……”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先小睡一下,到時候我自會叫你。”帝台微微低下頭,溫柔輕語,看紫丞終於敵不過積累一整天的疲憊,緩緩闔上眼,心頭的憐惜與柔情便一點一點溶漾眸底眉間。

    忍不住,淺淺吻上額際細軟的發。

    “丞兒,做個好夢。”

    夢裏,有他。

    千帳之間,主帳燈火,又一次,徹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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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時,江陵。

    月輪格外明亮,一帶玉河緩緩流淌,隔絕開兩地星辰。樓澈坐在雕簷之上,一手抓著隻酒壇,卻並未往嘴裏灌,隻是張大眼癡癡看著腳下。

    河水清波粼粼,月色投影在上麵,被流動的水源切割成綿長細瘦的帶子,仿若一條銀亮的小白龍,緩遊於高燭紅燈妝點出的煙色樓台間,細碎鱗片盈盈泛起幽光,映在樓上人漆黑如墨的眸子裏,閃閃爍爍,好似霧氣沾上睫毛,未曾幹透。

    風起,本還明朗的夜空似乎飄起幾片浮雲,淡淡蔽弱了星月清輝。

    樓澈神色陡變,身子稍稍前傾,呆凝半晌,卻是突然頹躺下去。

    剛剛最後一眼,隻剩下被風揉碎了的,那滿塘波光,任憑他如何苦心勾畫,也再映不出那仿佛還坐在自己身邊,與君笑酌同卿共醉的人了。

    閉了閉眼,樓澈唇邊不自覺牽出一絲澀意。

    離時荷墜千重露,如今秋霜覆菊英。可那個人,卻還是一別一杳無音訊。就好像,徹底從這人間消失了。

    莫非真是那九重宮闕的仙子,不過來這十丈軟紅走一遭?

    手裏捏著那張唯一留下的字條,苦守著上麵近乎絕情的四個字,山河踏盡,最後仍是隻能迴到這希望最大也失望最大的地方。

    江陵,無論如何,是那個人的故鄉。

    就算隻是多年不歸的故鄉,總也沾染著他些許獨特的味道,而且,必定是會永遠住在他心上的,一個地方。

    這樣想來,好像自己在這裏,便也住上他的心一樣。

    樓澈喜歡凡事都往好處想,雖然關乎紫丞會難免意誌消沉,信心大挫,但他還是總覺得不能相信,自己認識的彈琴的會是那麽無情無義之人。

    縱使與舊情人破鏡重圓,也委實不該隻扔下那樣四個字就不辭而別。

    還是說……彈琴的就是這樣?半夜扔下他出門,醒來丟下他離開……樓澈覺得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紫丞,甚至那麽多纏綿傾心的日日夜夜,都好像真的隻是自己做過的一場美夢般,虛幻。

    最近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真實的感覺。

    分開了,清醒了,就開始迴憶,再因迴憶而喜,而悲,而患得患失,而痛徹心扉。

    紫丞,真真切切就是一個謎。關於他的人和事,都神秘到不可思議,都仿佛包含著許許多多自己所不了解的過往。

    被排斥在外的處境讓樓澈覺得難受,而這種清楚卻又莫名的難受在遇見他師父的那天達到了頂點——

    那個時候,樓澈才知道,自己跟紫丞跳下懸崖的事曾經在江湖上引出不少風言風語,雖然現在這些話已經隨時間淡去在人們的印象裏,但樓澈知道,自己心裏,事實就是事實,永遠不會湮滅。

    毫不猶豫的堅決承認,換來了臉上火辣辣的一巴掌,樓澈跪下,卻抬頭挺胸,心裏不知為何,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反而質問那個他從小到大最為尊敬的人,“師父,為什麽男人和男人就不能在一起?為什麽我喜歡彈琴的就是不對?為什麽我必須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我又不是為他們而活,為什麽要按他們的規矩辦事?師父,我就是喜歡紫丞——問心無愧!”

    “你……你這個孽徒!”相丹氣得不輕。就連一旁的伶葉也暗道不好,“澈兒!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快跟你師父道歉。”

    “師父,伶葉先生,”垂下頭,樓澈覺得滿腹委屈,他拚命想要保護一個人,即使在孤軍奮戰的時候,但那個人卻仿佛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保護,然而就算如此,他還是無法放棄,“頂撞你們是我不對,可那件事,我仍然不覺得我做錯了。沒有理由就要我認錯,我不服!”

    “孽徒!孝義大道天理倫常,你小時一條一條記得清清楚楚,有哪一行字說男人和男人……這、這成何體統?”相丹隻為樓澈痛心疾首,不由反省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教導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會鑄成如今這般大錯。

    “是!”樓澈握了握拳,“我是記得清清楚楚,可那些東西,又有哪一條規定我不能喜歡彈琴的?頂多不就是無後為大那個麽?反正我沒爹沒娘……”

    “澈兒!”伶葉驚唿。

    “……對不起,師父,”樓澈始終挺直的身軀顫了顫,他知道自己是大不敬了,無論如何,師父養育他教導他,恩同爹娘,可是……

    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麽?

    腦中猛然有什麽一閃而過,樓澈隱約覺得不對,“師父,你如此反對我喜歡彈琴的,除了因為他是男人以外,還有其他原因嗎?”

    還有其他原因嗎?

    樓澈反複迴憶自己當時問那句話時的心情,究竟為什麽非要那麽問呢?為什麽呢?以至於讓他一直到現在,都很後悔,後悔自己把自己逼得進退兩難。

    甚至直到這個問題氣走了相丹,樓澈都還沒有覺悟到它所可能隱含的禁忌意義,仍舊不放棄地死死扯住伶葉衣袖,不願站起,就那麽跪著懇求他。

    “放手吧……”從來都那般溫柔的人,打小看著樓澈長大,總是在相丹生氣時出言維護的伶葉先生,叫他放手。

    未解其意,樓澈不願就這麽放開,好不容易捕捉到的疑問,仿佛能揭開一切困惑的謎題,還沒求得答案,怎麽可以放?

    “……澈兒,”眼神過處,含著樓澈看不懂的無可奈何,“我知你對紫丞是真心……你沒有錯,錯的是天。”

    錯的——是天?

    “放手吧,澈兒,放開他,對你們都好……”

    錯的,是天……

    “你師父於他,有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

    樓澈呆呆地鬆開緊緊攥著衣袖的手,眼裏的光一絲絲渙散,又一絲絲籠聚,再一絲絲,飄搖著撞進伶葉微微透明的瞳孔。

    “放手吧,你們之間從一開始,就錯了。”

    “為什麽……總是錯?”

    “遲早有一天,他會為他父親報仇,而你那時夾在其中,又當如何?”

    “我……”

    勸那個人放棄報仇麽?看在自己的麵子上?嗬!自己在他心裏,又是個什麽人呢?或許,從一開始就什麽也不是吧……

    伶葉看樓澈恍恍惚惚輕輕的笑,比哭還要讓人心酸的笑,就像感染上那笑裏些微的苦,剩下的話便就這麽梗在喉間,再也無法說出口。

    他是真的,如此在乎那個可憐的孩子,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超出太多太多。

    然,殺父之仇已經難以跨越,更何況,那是相丹曾經深愛過的女人——背叛的證據!那孩子的模樣,是他心中跟血熔融在一起,最頑固也最無法拔出的一根毒刺。

    澈兒你,永遠都不會懂,你師父將心凍結的那一天,恨,就從此如影隨形。

    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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