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華林算得上是千華夢地中距離修羅花塢最近的一處地方,可就算如此,樓澈還是覺得過於遠了些。

    原因無它——“彈琴的怎麽還不來找本大爺?”

    是了。樓澈從最初氣得半死,心裏叫囂著除非紫丞過來討好他,再仔細跟自己道歉,否則他一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雲雲;到後來先讓一步,決定不管紫丞是出於什麽原因會跟別人這樣再那樣,如果他能過來說一句,他都會考慮原諒他;再到現在,樓澈已經指天發誓,隻要紫丞能來找他,就算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也願意不計前嫌啊啊啊啊!

    一屁股坐在地上,樓澈胡亂揪了把草根,嘴裏抱怨連天,殊不知這舉動落在旁人眼裏多麽幼稚……

    勾陳遠遠望見他,心裏默默添了個尾巴——到無以複加。

    而且,樓澈小子怎麽手裏越抓越多?!他那些心愛的可愛的親愛的小草兒啊,居然成了糾結難解三角戀情之下的可憐犧牲品?

    “死變態,東張西望什麽?跟本座打架還敢分神?看掌——”

    “嘖……”滿腹傷懷都被這牛嚼牡丹不識風雅的家夥給攪了,怎不讓人氣憤難當,“瘋子,看掌看掌,你看你有哪掌劈中我了?還是說……”

    媚容含嬌,挑過去一個足以叫人酥到骨子裏的婉轉眼波,“你心疼我,舍不得真正下手,所以隻能做做樣子,順便讓我對你‘威風八麵’的形象心生那……”

    “死變態,你胡說什麽!”騰蛇雙目**,掌風唿唿而至,帶起林子裏正鮮嫩的綠葉嘩嘩落了滿地,勾陳卻仍舊娉娉婷婷立在原處,即使未挪方寸,竟也毫發無傷。

    隻是一臉哀怨地撥落滿身綠油油的葉子,心疼不已。

    而那廂已經可以清楚望見這邊情景的樓澈正用一種特別恍然大悟的眼神看過來。

    騰蛇幾乎氣炸——這哪裏是他手下留情?分明那瘋子自己拿滿林子大樹杈擋駕,一身護體罡氣比原先練得更是金剛不壞。方才好好跟自己對打還成,現在一看見有人在,就故意停下來製造誤會!

    可是,騰蛇卻不知自己那張關公臉其實很可疑,見勾陳站著不躲,掌風歪過的角度也十分明顯。勾陳看一眼樓澈,對方尷尬地笑笑,擺手表示非禮既不會聽也不會視,請他們大方自便,勾陳於是更加笑意橫陳,甚至欺身上前,在騰蛇腮上曖昧地一舔……

    黑火大人瞬間化為冰雕一座。

    樓澈嘴巴張得足以塞下兩隻雞蛋。

    勾陳則使勁皺了皺眉頭,滿臉嫌棄——蓄這麽多胡茬,煩!以後全給拔了!

    冰雕終於融化一層,下麵疑似在冒煙。

    樓澈背過身去,心想是不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騰蛇前輩好像情況不妙,他可不想在自己這麽傷心難過的時候還要可憐兮兮充當別人家的出氣筒。

    哪曉得勾陳唯恐天下不亂,趁機從冰雕懷裏順手牽羊——

    “死變態!你個……你個……把本座的冰魄交出來!”

    暴走的掌風又開始四處為虐,樓澈慶幸自己這位置總算暫時不會有太大問題,卻還是有些被掃到,於是邊縮起脖子邊豎起耳朵。

    騰蛇前輩居然沒有計較被吃豆腐的事實?這……難道?!

    戰火很是激烈。樓澈覺得被掌風掠過的地方有點發燙,大概再近一些當真就屍骨無存了。

    呃……不會的不會的,騰蛇前輩很生氣,他隻是因為被偷了冰魄,一時沒想起來計較那件“小事”而已。

    一定是這樣……

    樓澈這裏還在拚命替騰蛇捍衛清白,那位大人自己倒顯得有些不爭氣了。

    “死變態,你剛剛……居然是為了這個勞什子,可惡!本座何等人物,豈容你這變態存心折辱?再看一掌——”

    欲哭無淚,這下石化的輪到樓澈了。

    前輩,你是在抱怨自己的地位還比不上那隻小蟲子嗎?

    騰蛇絲毫未察不妥,見勾陳突然停下來,還以為自己那番話終於彰顯出他絕世高手的風采,將死對頭給成功震懾住。

    勾陳一見騰蛇那洋洋得意的模樣,就知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心念一轉也不點破,畢竟這木頭好不容易吐一迴真言,自己收藏起來慢慢品味就好,要說什麽刺激到他,那麵皮薄的笨蛋怒火攻心之下自行了斷豈不太虧了?

    嗔怒地瞪了騰蛇一眼,勾陳打開錦囊,看了看,十分滿意,方才慢條斯理道,“什麽‘你的’冰魄?此乃孕萬物之靈,吸天地之氣而成的東西,幾時成你家的了?大言不慚!”

    騰蛇刷地麵子掛不住,卻仍舊苦守陣地,“本座住在那裏,它就該是本座之物。”

    “笑話!”勾陳當著騰蛇的麵,以極囂張的姿勢將袋子扔進自己袖裏,“眾生理應平等,那照你這論調,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這小東西萬萬年之前就住那兒了,你後來才進去,也合該給這隻小蟲子做牛做馬!”

    “你……”嘴皮子功夫,騰蛇從來沒占過上風,似乎也不可能有翻身的希望了,“哼!本座就不信你這變態能拿隻蟲子幹出什麽大事來!”

    “琴弦啊!”勾陳暗罵一聲笨,笑容裏卻蘊上幾分溫柔的味道,竟連騰蛇也有些迴不過神來,“冰魄真正寶貴之處,是它吐出的千年冰蠶絲,用來做琴弦最是上上之選,而且其質冰寒凜冽,正適合……”

    “變態你怎麽不早說……”騰蛇一聽來勁,打斷他。

    “勾陳前輩,你說的是真的?那太好了!”結果騰蛇也沒說完,樓澈已經大步竄至勾陳麵前,一雙眼亮晶晶,別提多興奮。

    騰蛇眉一皺,側身插進二人之間。勾陳在他異常高大的身影背後先是一愣,旋即笑顏如花,嘻嘻,某人醋勁十足,猶不自知呐!

    “小子,本座說話你插什麽嘴!”

    樓澈暫時噤聲,被撒了不明之氣,卻苦於兩位前輩都非等閑,性情更是喜怒難測,於是有口也選不言。

    可是、可是……冰魄琴弦……

    “變態,你快點說!這等好事你何以掖藏至今?那琴弦不是正可以……”樓澈兩眼放光,熟料這迴輪到勾陳來打斷某人未盡之語了。

    “瘋子,你急什麽?”身子一轉,紅衣明晃晃從騰蛇背後閃了出來。

    樓澈覺得剛剛勾陳的手好像有些奇怪的動作,不過速度太快,他沒看清,隻是納悶騰蛇怎麽突然間安靜下來。

    “樓澈小子,這麽激動,怎麽?是不是有事要拜托我?”勾陳故意不說,反問樓澈。

    “前輩,你真的會製琴?”這迴學聰明了,先確認一下,以免被耍。說起來千華夢地明明距離騰蛇所在黑火之窟僅一日腳程,卻偏偏讓勾陳那張子虛烏有的藏寶圖給繞成了千裏之遙,跑了他整整半個月!

    想起那日隨橫衝直撞的騰蛇僅在一天之內抵達千華山,樓澈就心有餘悸,雖然敢怒不敢言,但最起碼他還有自我防範的權利吧?

    “樓澈小子,居然敢質疑我緋花修羅的實力?膽子不小!”故意板起臉,勾陳佯裝不悅。

    沒想到樓澈卻異常堅持,隻道,“晚輩不敢!”

    心裏直偷樂,勾陳憋得很累,索性輕笑一聲聊以慰藉,麵上仍舊冷著,“哼!後生晚輩不識泰山,我也不與你計較。江湖十大名器之中,青鋒劍,祈雨蕭,花鼓鈴,流雲刀,你可知出自何人之手?”

    “……”樓澈已經無法接話。

    勾陳笑得好不得意,“嘻嘻!算起來似乎就差一把琴,我也早有想法,隻可惜碰到的都是些個凡俗庸材,拿來製琴太過糟蹋這高雅之物了。正好如今千華有木,又取得這千年冰蠶絲,何愁造不出絕世好琴?”

    樓澈雙眼放光。

    “隻是……我這人有個怪癖,造物隨喜好,造成之後反而失了興致,總要找個投緣的人送走方才安心,這迴不知……”

    “送給彈琴的吧!本大爺說真的!這世上前輩恐怕再找不出比他更適合彈琴的人了!”樓澈幾乎跳起來。

    哼!我當然知道,這還用你說?

    勾陳心裏一番算計,卻故意皺起眉頭,仿佛很猶豫很難下定決心,“這……我與他也不熟,如何能……”

    騰蛇一直凝固的高大身軀似乎晃了一下,樓澈全心都被某件事情占滿,哪能注意。勾陳卻裝作不經意偏頭,瞧見那家夥正怒瞪著自己——

    好你個變態,當初是誰死乞白賴整天霸占那小子不放的,如今倒有臉不熟起來?真是氣煞我也!

    瘋子,不懂別裝懂,我在謀劃什麽豈是你這等目光短淺的人看得出?

    兩人眼神交流之間已經戰火綿延。

    樓澈等勾陳發話等得胸口直叫疼,又怕這滿身怪癖的前輩突然就哪根筋不對,告訴自己不想製琴了,這種事若真的發生,那也幾乎完全在預料之中毫無懸念。

    到底被自己天馬橫空的想象嚇住,樓澈眼一閉心一橫幹脆豁出去了,“勾陳前輩!本大爺跟你保證,隻要你能給彈琴的造出一把配得上他的琴!別說一個條件,就算十個百個本大爺也全都答應你!”

    正在目光纏綿的二人本還難舍難分“情意”綿綿,此時一聽樓澈這話,頓時默契十足,齊刷刷全將視線轉了過來。

    騰蛇想,這小子究竟是被變態整過多少迴了?

    勾陳想,大功告成,居然還有額外收獲,真是不枉他千辛萬苦甚至犧牲“色相”啊?值!簡直太值了!

    雙手一拍,定論一下。

    “好!樓澈小子!這生意我接了!不過條件嘛,我暫時還沒想好,以後再說!現在你先告訴我,關於那琴,你有什麽特別要求?”

    樓澈壯士扼腕大發豪言時的激動心情尚未平複,沒想到對方如此爽快就答應自己,一時還愣在那裏。下意識之中剛想應一聲沒有要求,猛然一驚之下迴過神來,趕緊嚷嚷道,“有!有!”

    抬頭大喊時正迎上勾陳笑眯眯的眼神,樓澈臉一紅,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匆匆調整了下情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輩,那個……可不可以用千緒木做琴身?”

    這下變臉的輪到勾陳了。

    樓澈見他本還笑容可掬的麵孔全都覆上驚詫,心中以為不好,趕緊補救,“啊!那個……前輩,這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本大爺也不懂究竟什麽樹適合做琴,還要前輩最後決定的!本大爺沒要求,絕對放心!”

    勾陳確實沒料到他的要求會是這個,本以為樓澈這呆小子必然是要請他在琴上哪裏刻字刻詩之類,不曾想他居然……

    和自己想得一樣呢!

    誰說他不懂琴的?或許懂彈琴之人也會變得懂琴?

    嗬,勾陳當然知道,樓澈不會真的了解千緒木用來做琴身,以名器的標準究竟怎麽好,好在何處。

    “你不用擔心,我本就打算采千緒之木,剛剛隻不過有些好奇,樓澈小子你怎麽想出來的?”

    “啊?”樓澈顯然很是驚喜,半帶局促地抓了抓額前碎發,眼底亮起一點傻傻的驕傲,“本大爺其實也不太確定,就是那個……那天前輩告訴本大爺那樹的名字,還說了那些話,本大爺記著一些,今日提起給彈琴的做琴,不知怎麽就想起來了。”

    那些話?

    勾陳微微一笑,這確實很像樓澈會給出的理由,隻是,連他自己都已不記得當時到底說了些什麽,想來也多半是簡單介紹的話而已。

    不過,在樓澈的意識裏,那些話一定衍生了什麽特別的含義,否則又怎會令他念念不忘,甚至還存下這種心思?

    的確,千緒木,在樓澈心中,早已不止是一種樹而已。這個名字,他曾機緣湊巧在流影天殊一冊古舊的寫本裏看見過。

    典故記載,它是神樹,可以保留記憶與思想,經年不朽。

    雖然知道,傳說大多隻是傳說,更何況還是這類鬼神之事,更加不足為信,但樓澈卻仍是在心裏留了一個印象。

    而這個印象,他從沒想過居然會有對上現實的一天。

    千緒,牽縈。

    萬千思緒,魂牽夢縈。

    美麗的名字,美麗的樹,做成美麗的琴,再配上那世間獨一無二、美麗的人。

    縱然傳說仍舊不過是傳說,縱然這樹根本什麽都記不下,他也不在乎了,知足了,因為至少,這是他替紫丞求的一把琴。

    千緒木,冰蠶絲,這兩樣東西,每一件,都包含著牽縈相思、冰心玉壺,是真正屬於樓澈的,而不是——

    他的那個曾經滄海。

    那個至今還願意擁抱和親吻的……

    卻原來,居然是他的師叔。

    那個他其實從小欽佩到大,甚至非常想成為的,那樣一個人。

    放達,灑脫,風流,自在。

    “小師弟,你越來越有師叔風範了!”

    曾經樓澈最愛聽的,便是這樣一句誇讚,如今卻成了他心底擺脫不去的夢魘。恐怕,自此之後,他都會恨上這句話,恨上那個人。

    原來,有資格成為“影子”,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彈琴的……”

    不知不覺,神魂牽引,手一推,是那扇已經無法合上的門。

    風住,塵落。滿室空靈。

    紅漆木的案桌之上,黝黑鎮紙壓著——

    一頁刺目蒼白,依稀,小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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