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柔軟的草地,紫丞就這麽,抱著熏風站定。

    風鼓起衣袍,袖中都盈滿寒涼的氣息,但他卻渾然未覺,仍舊隻是俯看那躺在地上的人,距離不過咫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已離他這麽近。

    心不知為何,隱隱有些發顫,紫丞轉身欲走,卻是不及。

    “唔……本大爺好像聞到什麽味道!”樓澈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恰好看見紫丞背對他,環著手的姿勢,“咦?彈琴的,你拿著什麽東西?該不會是……熏風?!”迅速一個鯉魚打挺,樓澈二話不說就將那壇酒抱個滿懷。

    聞一聞,頓時兩眼放光,“真的是熏風!哇!彈琴的,你實在太了解本大爺了!來來來!我們一起喝個痛快!剛剛人那麽多,本大爺都沒盡興!快來快來!”樓澈使勁招唿著,將紫丞按在草地上,自己也坐下來,靠在他身邊。

    一手拍掉封泥,樓澈咕咚咕咚就是幾口下肚。

    暴殄天物,紫丞看著他豪爽的動作,幾絲酒液如小小溪流,蜿蜒著從下頜處流下,延伸至衣襟領口。

    迴環的軌跡,像什麽割裂的印痕。

    紫丞突然有些笑不出來。

    “紫丞兄弟,假仙人怕黑,想必你已經看出來了吧?”

    “其實,我最開始知道他這毛病,還覺得幼稚得可以,卻在知曉緣由過後,隻覺得……他真是我見過最堅強、最不可思議的人。”

    不可思議……

    蘇袖的話猶還在耳邊迴蕩,紫丞怔怔地看樓澈喝酒,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噎住,澀澀的有些難受。不願再想,紫丞一把奪過樓澈手中酒壇,也學他的樣子就那麽往嘴裏灌。

    “哎……”樓澈先是愣住,馬上反應過來便連連拊掌稱讚,“好樣兒的!果然還是彈琴的你最對本大爺胃口!”

    紫丞未有應和,仍舊一門心思喝酒,甚至連氣都不喘,卯足了勁就直往下灌。

    於是,才高興了一會兒,樓澈便很快發覺他不對勁,連忙搶迴酒壇,微微皺起眉頭,“彈琴的!你不會又想一個人喝光吧!”

    紫丞擦了擦唇邊下頜的酒液,突然心情大好,“樓兄不是很擅長拚酒麽?那便誰搶到誰喝,怎麽樣,敢不敢?”

    “嘿!天下沒有我樓澈大爺不敢的事!你盡管放馬過來吧!不過本大爺可事先說明了,到時候這剩下的酒若都被我喝光,你可別說本大爺小氣,沒分給你!”

    紫丞朗聲一笑,神情間亦是誌在必得,“樓兄何妨試上一試?”

    話音甫落,便搶先一手燕落無聲,猛地探向樓澈右腕,卻被那人一記繞身迴環給輕巧躲了過去,抬起酒壇就要偷上一口。

    紫丞哪準他得逞,又掌刀帶風,從中切下,樓澈隻得暫時護住酒壇,躺在草地上一個翻身,右腕高舉,半滴也未濺出。

    紫丞眸中精光乍現,身子半撐,左臂寬袖一式風卷殘雲,似要將酒壇從對方手中掀掉。樓澈見勢,趕緊手腕一抖一低,朝自己頭頂避開。卻哪裏知道,這樣恰好中了紫丞聲東擊西之計。

    狡黠一笑,那堇衣的人影在寬袖遮蔽下突然欺上樓澈胸前,就著他右手微斜的姿勢,張口咬住酒壇邊緣,下頜用力一沉,壺口半傾,甘冽的美酒便順著淌入口中,還有一些,沿著那精巧的輪廓,或蜿蜒直下,或汩汩滴落。

    落下的,正巧滴在樓澈唇上。

    而同時散開來的,還有那墨玉般的長發,垂落胸前,如一張迷魅的網,鋪灑在這動人的夜間。

    草原,清風,蒼穹,繁星。

    堇衣,青絲,美人,醇酒。

    最是那般親昵宛轉的姿勢,半倚半就,欲語還休,一醉便是整個天地。

    動作完全停住,連視線也再無法移開,樓澈已經,徹底被這樣的紫丞所震驚、所迷惑,隻得下意識微微張開嘴,讓那醇美的液體沾上舌尖。

    還是熏風,還是他所熟悉的,多年都不曾改變的味道。

    隻是這一次,陳釀熏然,還夾雜了些恬淡的、微冷的,像是冬日初開的,梅花的幽香,像是,那無意的兩次,嘴唇相靠的甜蜜……

    “樓兄,你若再不反擊,紫某就不客氣全喝完囉!”微微一笑,不知何時停下來的紫丞重又作勢要去咬那壇口。

    樓澈恍然迴神,迅速收迴僵硬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咕咚咕咚大口下肚。不過,這一迴,紫丞沒和他搶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喝酒,直到整個酒壇都豎起來,直到又一次,空了熏風。

    深沉眸底,有種迷離的溫暖,就像喝醉了的人常有的那種眼神。

    “彈琴的!你使詐!居然隻給本大爺留了這麽一點,都不夠塞牙縫的!”樓澈將空壇子扔到一邊,目光飄過尚還半倚在自己胸前的紫丞,俊朗臉龐不知是被酒意還什麽別的東西悄悄暈染。

    “嗬……兵不厭詐,樓兄難道沒聽過?”紫丞笑容溫婉,但眼底星光卻閃爍狡猾。他喜歡看樓澈這樣的表情,說實話,很可愛,讓他忍不住想逗他一番,而這人,似乎從來,都能容忍自己,似乎無論怎麽生氣,之後,仍舊會迴到自己身邊。

    這樣的……樓澈……

    “好你個彈琴的!敢跟本大爺耍花招,看等你身體全好了,本大爺非把你打個落花流水不可!你就等著瞧吧!”

    樓澈說不過他,便隻得又拋出那早就說過無數次的、卻不知有沒有兌現之期可言的威脅。

    紫丞仍舊恬淡一笑,隻是那笑間,無端竟多了些淒涼的波痕,漾在眼底,似一望去,就走過了許多年。

    滄桑。

    無數次重複的話語響在腦海,他說,彈琴的,你還欠著本大爺的架,可不能賴掉。

    然,若真到了動手的那一天,樓澈,你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是否,也會和“他”一樣?

    “帝台,你告訴我,所謂的邪魔歪道,就活該被誅殺嗎?為著你們那些替天行道的理由?”

    “那些人為惡已久,確實死有餘辜。”

    “那正派中人如有為惡又該如何?”

    “……也是誅殺。”

    “既然如此,正派中人也會作惡,邪派中人該也有行善,為什麽你們所謂的邪派中人就全部該殺呢?我可從未聽說過誰要殺落仙穀的人還會問問那人是好是壞的,他們都隻認落仙穀。”

    “這……為維持正義,會錯殺一些人也是難免……丞兒,不要因此就跟我吵架,你該知道,這些東西對我們根本毫無影響。”

    “那師父呢?勾陳前輩和騰蛇前輩呢?如果有那麽一天,必須對峙,對你而言,是否也毫無影響?”

    “丞兒,不要為難我,你明知道……”

    “……我了解了……”

    淡然一笑,紫丞忽而明白了,那個當時就已說出口的“了解”,卻原來是,直到今日,才總算真真正正地明白過來,帝台與自己的分歧,究竟是出在哪裏。隻恨當時被感情蒙蔽了雙眼,居然從來都未看清過。

    所以,帝台,你便是經過了那樣的訓練,才成了如今這般冷血嗎?

    “流影門的弟子,從五歲學習入門心法的時候開始,便要學習怎樣殺人,在黑暗中,誅殺‘邪人’。”

    “他們有一處密室,密室的大鐵籠子裏關著的,都是江湖上所謂的作惡多端的壞人,被廢了大部分武功,活著關在裏麵,很多都已精神崩潰。”

    “每當新入門的弟子被送進去,就會從鐵籠子裏放出來一個,然後,密室大門便被關上,一天一夜之後,再來看,如果新弟子能成功誅殺那人,那他便取得了修習下一門武學的資格。”

    “如此反複,武功每精進一層,就意味著,要那樣殺掉一個人。”

    “其實,假仙人的師兄,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他記得,那任務其實很容易,那些被廢了武功又精神失常的人,根本毫無還手之力,這麽安排,也隻是為了測試那些新弟子,心夠不夠狠,誅邪的意誌夠不夠堅定。”

    “自流影門創始以來,這規矩便一直存在,也從未出過問題。”

    “卻沒想到,到了假仙人,他……卻怎麽也不肯殺人,一年的時間,每天都被關在裏麵,除了隔天他師兄會去給他送東西,他師父偶爾會來訓誡,便再沒有別人知道,他在裏麵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最後,沒有辦法,假仙人渾身是傷,最重的一道傷在背上,他師兄說,那才六歲的孩子被他背出來時,奄奄一息,卻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到底還是不忍心繼續下去,且他師父看出,假仙人是練武的奇才,放棄太過可惜,便仍是收了他為徒。”

    “說起來……真的會讓人覺得心疼呢!那樣一種訓練方式,那麽殘忍的過程,恐怕也隻有他這般開朗率性的家夥,才能有幸沒有成為一個殺人工具吧?”

    ……

    樓澈,我想,我已經願意相信了,你那日,在洛陽客棧的屋頂上,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正邪善惡,要憑良心去判斷,才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或許,早就已經相信了,隻是時至今日,才肯承認,自己是信你的。

    樓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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