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四周一片靜寂,仿佛溺水的人掙紮在最後一刻,眼前俱是黑暗,什麽都抓不住卻又必須勉力抓住般,心內的空虛更深更沉。

    紫丞茫然伸出手,空氣略有些濕冷,像是沾染上誰的眼淚,觸在指尖,有種刺痛的感覺。痛楚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湧來,胸口,開始窒息。

    無論怎樣喘氣都已無用,甚至連唿喚都似被淹沒在這樣深沉的黑暗裏,耳畔仍舊無聲,無邊無盡的,靜。

    這裏,是不是就剩下我一人?

    終於嗬……

    頹然垂下手,卻被一隻溫暖的大掌握住。

    “凝神定氣、百納歸宗、心如止水……”

    熟悉的嗓音,溫和到似能融入血液一般,無論何時聽來,都能讓紫丞感覺那種仿佛是與生俱來的親切之意。

    滲透骨血。

    抬眼,那一身深紫色大氅紫袍的男子,麵容之間滿意微笑。

    “好,很好!丞兒,隻要你能將此心法運用得更加純熟,再加上血玉項鏈的功效,便能讓體內紊亂之氣平息下來。”

    是夢嗎?這樣一個夢……本該恍如隔世,為何看這音容,卻又宛在昨日?

    “嗯,謝謝師父。”仿佛已脫離了剛剛那靜的世界,紫丞終於聽見一個聲音從自己喉嚨裏發出來,清亮未脫稚氣,卻又比尋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分謙遜和內斂。

    不過,究竟隻是剛滿十三歲的年紀,此刻,聽到那人誇獎,仍是忍不住將淡淡欣喜浮現在麵上。圓潤的臉頰,甚至比少女還要細致,而那一雙大而有神的深紫瞳眸,更仿佛在暗示,主人將來非凡的神采。

    紫袍男子站在對麵,溫柔地大掌獎勵地輕撫紫丞頭發,長長的劉海揉得皺了,眼裏的笑意卻悄悄彌漫成愁霧。

    以前未曾發現,可現在,紫丞卻看出來了。

    那樣揮之不去的愁,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甚至直到那天塌地陷的一天,他看他閉上眼睛,那樣的別緒,也一直都在。

    “哥哥,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脆亮的童音突然響起,隨之而來的小小身子歡快地撲進紫丞懷中,先是滿足纏賴一番,然後才像終於注意到旁邊還有個被冷落的大人般,抬起興奮小臉,微撅著嘴不依不饒,“師父,你又偏心!每次都隻偷偷躲著教哥哥,緒兒也想學厲害的功夫——”

    懷中的溫度很真實,那調皮的笑臉仿佛一觸上就會感到柔軟般,這是他的弟弟啊,他看著一點點長大,天真可愛總能給他帶來愉快的骨肉血親……

    緒,我唯一的弟弟。

    多希望,你能永遠快樂。小心翼翼抬手理了理那孩子歪歪扭扭的頭巾,靛藍鑲金線,是母親精雅的繡工,是緒最喜歡的顏色,天空般,湛藍的顏色。

    “緒,方才那套心法你若想學,我再找時間教你可好?”

    溫柔地一問,卻讓小劉緒被識破心事般,霎時間紅了臉蛋,“我、我才不稀罕!師父既然不想教我,我也不想學!”

    寵溺地摸了摸他額頭,紫丞莞爾。

    “嗬嗬,緒兒,你分明整天都想找丞兒去玩,要真的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學功夫,恐怕你還不願意呢!”

    心跳瞬時間停擺,紫丞覺得胸口酸酸地發漲,喉間梗塞,眼中滿滿像有什麽要溢出來般,努力控製都快要徒勞。

    那樣溫柔的女聲,幽幽軟軟,嫻雅靜美,如半開的純白茉莉,漫山遍野都洋溢著渾然欲吐的芬芳,緩緩浮動,心塵皆住。

    轉過身,那張不減清美的容顏,如以往的任何時候,笑容婉約,盈盈動人,襯著一身錦橙藕荷的典雅宮裝,非但不會庸俗,反而更顯骨秀神清,瑤瑛絢麗。

    一如她的名字,藏神納韻,婉質天成。

    伏瑛。

    而在她身邊,與她並肩走來的人,同樣溫文俊秀,雖少了分男子霸氣,卻真似清風明月,冠帶從容。

    仿若入畫的二人,身後,殷勤繪景的——翠竹迴廊,四月芳菲,流麗清雅,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鄉風致。

    強忍住眼角瑟瑟,紫丞微微垂眼,躬身行了一禮,“父王,母妃。”

    紫袍男子亦是微笑招唿,“賢弟,瑛妹。”

    而別扭的小不點卻是立即躲到紫丞身後,怯怯地探出半顆腦袋,露出兩隻烏亮的大眼睛,借著哥哥這個金剛盾牌,大聲抗議著,“母妃,你胡說!緒兒才沒有整天都想玩呢,緒兒是真的想和哥哥一起學武功的!”

    劉協微微皺了眉,“緒兒,不可對你母妃無禮,你若真想學功夫,方才怎還會纏著剛來的戲班向他們討新鮮的玩意兒。”

    雖說是訓斥,但由這過分溫柔的大好人說出來,實在沒什麽太強的震懾力。

    不過,到底算事實,被揭了底的小劉緒終於還是泄了氣,將頭徹底藏在紫丞背後,很有些窘迫地低聲囁嚅,“我……我……”

    紫丞聽弟弟音調委屈,有些擔憂,微偏過頭,想要安慰幾句。

    伏瑛見狀,與劉協相視一笑,“好了好了,小孩子愛玩是天性,偶爾休息一下也是無妨的。”再看向兩兄弟時,眼神微微溶漾著光華,是母親特有的溫柔寵溺,“丞兒,聽說你今日天未亮便起身練習,現在想必已累了,我方才吩咐了膳房替你煮些涼品,等下會送到房裏,你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吧。”

    微微側了側身,紫丞心頭溫暖,卻仍舊有禮地迴道,“謝謝母妃,那丞兒先告退了。”

    還賴在哥哥背後的小劉緒聽他這樣說,隻得不情不願鬆開手,乖乖站到一邊,眉毛打結,小嘴也扁扁,紅撲撲的臉蛋十分可愛。

    紫丞笑笑,忍不住輕輕捏了捏,軟綿綿熱乎乎的,像緒最喜歡的某種小動物。

    似是感覺到哥哥的不舍,小劉緒心下歡喜,很快便重又仰起頭,先前還皺巴巴的臉蛋,此刻卻對紫丞笑得天真而調皮。

    那樣的笑容,尚未體會過任何煩惱,單純如一張白紙般,將喜怒憂樂都表現在外麵,灼亮,美好,紮得紫丞有些心疼。

    沒有人再說話,四周又開始沉寂下來,紫丞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好像先前的熱鬧很快就會不在,而這些身邊人也會就此消散般。

    然後,是不是,又要重迴,那隻剩下自己孤單一人的,死一般的靜寂與黑暗?

    紫丞有些著慌,忙轉過身,劉協和伏瑛正衝他微微的笑,然後,他們竟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一旁的紫袍男子,那人先前也對他神秘一笑,但現在,他們好像都已看不見他,正旁若無人地交談些什麽。

    時不時泛起笑容,神采歡悅,洋溢臉上,而那紫袍男子,爽朗地張開嘴,應該還是笑出了聲。

    但紫丞,聽不見。

    萬籟俱寂中,唯一還在迴蕩的,也隻是最後朦朧於腦海的那個聲音,脆亮而調皮,猶帶些慣有的耍賴和撒嬌——

    “母妃母妃,哥哥有涼品,緒兒也要吃!”

    那樣純然不帶雜質的聲音,那樣親昵得仿佛還近在身側的血濃之情,那樣淡淡卻深刻的幸福,是紫丞最後一次聽到,最後一次體會,最後一次感受……

    最後一次……

    因為,之後剩下,唯有那太過悠長的記憶裏,宛如刀割心髒,翻攪肺腑的字字句句。

    很清晰,很清晰,在腦中一直迴蕩——

    “不準你再叫我!聽到沒有!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他們都說你是野孩子!是壞人!和師父一樣!是恐怖的魔頭!你走開!你走開!”

    “我最討厭你——!”

    我最討厭你!

    “唔……”紫丞蹲下身,丹田真氣又開始不穩,冰寒波動瞬間充斥全身,脖子上的血玉項鏈不停散發出溫熱氣流,卻過於渺小和無力,根本不堪與體內那股強大的氣相抗衡。

    四周景物開始模糊,一輪一輪不停旋轉,紫丞覺得自己要被徹骨的冰冷凍住,咬緊的牙關已有些戰栗。

    好冷……好痛苦……

    環住膝蓋,紫丞幾乎縮成一團,在這似夢似醒的空間裏,紫丞想,也許就這麽睡去也好,也好吧……

    可是,終究不能嗬……

    “丞兒……”

    沉沉的靜寂突然被打破,紫丞茫然抬起頭,卻看不見人影,隻能聽到那不斷響起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嗓音。

    “丞兒……”

    遠處一團白影,模模糊糊,飄渺如煙,看不分明。

    “是誰?”

    有些踉蹌地站起身,紫丞想走近些,想去看看,那個聲音的源頭,腦中似有什麽要衝破桎梏,唿之欲出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他覺得,他識得那個人,可,怎麽會……像忘記什麽重要的事般,腦中一片空白?

    下意識地,又向前走出幾步,卻是忽覺身後一熱,整個人都被扳了過去,然後,有些恍惚,有些莫名,隻覺得,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將自己緊緊揉住,紫丞想抬眼,頭卻被那人大力按在胸膛,強健有力的心跳像在抨擊什麽,又像在宣誓什麽。

    “難過的話,就哭出來……現在隻有我在,不要擔心,想哭就哭出來吧,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眼角忽而有些泛酸。

    “彈琴的,好好睡,有本大爺在,你放心。”

    你放心……

    眼中的迷霧開始瑟瑟發抖,最後,終是凝結成無法承載的重量,宛如冰川消融的第一線流水,晶瑩剔透,不染纖塵。

    ……

    彼時,那一年,那一日,是一切波動的轉折點。

    此時,夢迴從前。

    仍舊是那一年,那一日,對有些人,是開始;對有些人,卻成了結束,而對另一些人,命運尚在迷途。

    雲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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