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真大,居然連魏王下令想殺都殺不成。”背倚在廊柱上,一身青藍文錦華服的少年抱胸而立,神色似笑非笑。

    紫丞駐足,看著那熟悉的眉眼,比記憶裏愈發成熟,愈發清俊,卻也,更加冷銳,更加孤傲。

    “你為什麽不說話?差點連最寶貴的性命都失去了,居然還能如此從容?”長眼微眯,掩不住灼灼怒意。

    深吸一口氣,紫丞溫文笑笑,深邃的紫眸沉定中透出堅毅,“緒,有些東西即使生命流逝了也還會存在,那樣東西,就是尊嚴。”

    猛然站直身子,不再閑適地倚著廊柱,劉緒眼中的恨偕同怒火一起,隱隱竄燒直上,扭曲了那張英俊的麵容,“你在教訓我嗎?你在怪我對曹操卑躬屈膝、罔顧母仇嗎?你懂什麽!一個人失去了性命,就什麽都沒有了!而我,隻想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我才能殺了那些狗賊、殺了你!”

    身子輕顫,紫丞怔怔凝住劉緒的眼,“……緒……你……你真的那麽恨我嗎?”

    似是很滿意紫丞的反應,劉緒殘忍笑開,一字一頓不容錯辨,“不錯!我恨你!恨母妃!也恨父王!”

    腳步略有些不穩,紫丞強忍住心頭疼痛,深紫的眸子宛如渦旋,正劇烈翻滾,那裏,分明寫著難以置信。

    “從小,母妃疼愛你,父王重視你,百官稱讚你,師父眼中更是隻有你一人,就連王府裏的下人都對你百般照顧、細心嗬護。而我呢?在大家的眼中,我遠不及你,永遠隻能跟在你的身後,與別人一般敬慕你、崇拜你!等著父親母親在你身上的目光停留夠了,再奢求他們的一些注意!”

    “緒……”紫丞搖頭,可是喉間幹澀,竟隻能喚出這單薄的一個字。

    “你可知道……原本我可以不在乎這些……因為……因為我當時對你確實是傾慕、近乎崇拜的……但是……哈哈哈哈!這一切竟是個笑話!笑話!你居然是母妃與我稱為師父的那人所生!我無法忍受母妃的不忠不節、父王的不聞不問,而你,就在製造一切事端之後與那人不告而別、走的一幹二淨!”

    張了張嘴,紫丞幾乎無法逼視那雙血紅的眸子,“緒……我……我不知道你……你和父王母妃會如此……那年……那年我雖不得已離開王府,但是我從未忘記過你、父王與母妃,以及家中的一切,我——”

    “哈,哈哈哈哈……”大笑著打斷紫丞解釋,劉緒眼裏的恨意宛如風暴般驟疾狂湧,“未曾忘記?那麽這些年來,曹操的專橫殘暴、父王的委曲求全、母妃的絕望奔走,以及劉氏宗族的刀下悲鳴,你都知道了?”“我……”紫丞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可他卻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還有我對曹操的卑躬屈膝,逆來順受,遭到百官恥笑辱罵,隻是為了留得一條賤命的景況,你也都知道了?”

    “我——”

    不是這樣的!緒!不是這樣……你聽我說……

    紫丞張了張嘴,口中有絲腥甜的滋味,和著某種苦澀,難言。

    冷笑地看著自己兄長難得一見的無措表情,劉緒眼底一閃而逝的痛宛如流星,亮過一瞬,便是沉寂。

    “你可知道我苟延殘喘的目的?我就是為了要殺你!為了看看,這些年來為何你可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要證明自己從來沒有不如你!我要證明沒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緒殘忍地笑著,一步步走下台階,緩緩逼近紫丞,手按在腰間佩劍上,眼中有種嗜血的亮光,寒冷而決絕。

    “……”喉間腥苦的味道越來越強烈,紫丞咬緊下唇,深紫的瞳眸卻仍舊對著劉緒的眼,不帶分毫陰鷙,滿滿都是那種熟悉的寵溺和溫柔,以及,愧,痛……但卻,無一絲後悔——劉緒努力想從中找出的那種情緒,即使在這種時候,仍舊連一點點都不見。

    “……緒,你若真的如此恨我,就殺了我吧。與其死在那些人手上,倒不如讓你動手。”紫丞微微眯起眼,目光堅定,始終不離劉緒。

    “你以為我不敢!”

    他不後悔!他竟然不後悔?憑什麽……憑什麽!錯的人是他!他憑什麽一副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態度!憑什麽——!

    怒火劇增,劉緒最後一絲理智與猶豫都被擊得粉碎,鏗然一聲,腰間寒光淩風唿嘯,劍氣帶過二人身側翠竹,生生削下幾片綠葉。

    唇角微勾,紫丞閉上眼。

    緒,武功長進了不少,這些年……你一定很努力吧。

    “住手!”

    一聲暴喝突兀炸響,紫丞眉峰微蹙,抬手拈取正從身側飄落的一枚竹葉,兩指一夾,貫注內力斜擲而去。

    鏘的一聲脆響,碧落歪了方向,脫手飛出,而與此同時,那寒冽冽的冰刃已然透胸直入。

    “彈琴的——!”樓澈大吼,不遠處碧落還在地上打著轉兒,他卻已無暇顧及,隻想立刻靠近紫丞身邊。

    然而,堇衣的袖口緩緩抬起,那隻橫亙在二人之間,沾染上鮮血的手,卻阻止了他的腳步。樓澈愣在原地,他看清了紫丞眸中的光芒,那種含著笑意的眼神,竟是不含半分怨憤,甚至有些釋然,有些欣慰,像是苦苦追求解脫的人終於得償所願般。頭一次,看見他這般模樣,是因為,這個人麽?

    樓澈不由地轉過頭,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應該尚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外表看來也並不夠成熟,但為何,那臉色,陰鬱到就仿佛煞氣纏身?

    手仍停留在劍柄上,劉緒冷冷看著紫丞唇角滑落的殷紅軌跡,宛如夜空的眸,在愈發幽紅的霞光中,恍惚漾起些波紋,極淺,淺到紫丞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手腕一轉,劉緒絕然抽劍,紫丞悶哼一聲,但仍強迫自己站定,目光不改。那劍尖淅淅瀝瀝的鮮紅液體如蜿蜒小河,順著細長冰冷的輪廓緩緩下滑,劉緒看著,心情不知怎的,竟有些煩躁,便幹脆一甩手,將劍扔到旁邊籬笆內。

    “哼,一劍了結未免便宜你!我不會讓你死的那麽痛快!更何況——曹操自有方法將你斬殺。”

    紫丞溫和一笑,搖搖頭,“……緒……如今情勢複雜,我已連自身命運都無法掌握,隻希望你念在昔日情分,答應我一事。”

    劉緒聞言,微側過頭看向一邊,眼中不自然的波動閃閃爍爍,在暮色中看不分明。紫丞輕輕歎了口氣,將手伸入懷中,摸出一樣東西。

    紫線描蓮,藍線繪蘭,一方素白的帕,此時看去,已有半邊染了紅,竟襯得那朵含蓄蓮花,宛如涅槃般妖豔。

    終究,不複純白。

    蓮,果然還是要像雪一般,才更美。

    眸光微黯,紫丞深深凝住那些繡線走跡,似要將之牢牢記入心間,半晌,方才伸出手,“緒,我一直珍藏著母妃親自繡給我倆的素帕,我希望你替我收著,待我死後,葬在母妃的墓旁,我生不能為她盡孝,至少希望死後能陪伴在她身側。”

    樓澈驚住,從剛剛到現在,紫丞究竟說了多少個“死”字了?但這句話裏這兩個,他卻聽得出來,絕對不一樣,那樣蒼涼,那樣虔誠,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會不在了一般。

    不再存在這個世間,不再有那個風雅笑談、引觴共酌的人,不再相見……?

    樓澈呆呆望著紫丞,心頭是愈發滋生蔓延的恐懼,然而,那人側顏溫柔,卻隻看著眼前冷漠的少年,而那少年,甚至在前一刻,幾乎取了他性命。

    “你的願望我會替你實現。兄長,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了。你要知道,唯有你死,我才能活,而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冷冷接過繡帕,劉緒將之攥在手中,不知是否沾染了鮮血的原因,那白綢沉重,再不若彼時輕盈。

    轉身欲走,紫丞的嗓音卻在此刻輕輕傳來,溫潤一如從前,“……緒……如果可以……我的性命給你也無怨尤……隻是……現在不行……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

    非做不可,讓我連死也無從選擇的事。

    緒……如果可以……

    沒再迴頭看一眼,劉緒絕然離開,隻是那胸前握緊的拳頭,一角染血的白綢,沒有人看到,那些深刻而難解的褶皺,嵌入掌心,蓮與蘭,鮮血相浸,脈脈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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